鄭府,盤踞盛京的財賈門第。
祖上以盜墓起家,后避禍轉投海路行商,輾轉中原后根基漸穩(wěn)。
產業(yè)橫跨酒樓、商鋪、絲綢等領域。
家底殷實厚重。
主家鄭炳奎,是鄭家承上啟下的一代,雖家業(yè)規(guī)模不及祖輩鼎盛,卻仍在盛京商界保有一席之地。
表姑娘溫毓到訪,鄭炳奎攜夫人洛氏及眾家眷親至府門迎接,全員面帶熱絡笑意,盡顯對這位表親的重視。
她目光落向鄭炳奎,先開口道:“你胖了很多?!?/p>
語氣平淡,卻帶著故人重逢的熟稔。
四十幾年前,她見他時,還是個跟在祖父身后、瘦得像根竹竿的小布丁。
如今卻成了肥頭大耳的模樣。
鄭炳奎臉上的笑頓了頓,隨即又堆起憨態(tài),躬身回話:“這幾年不管家了,人閑下來就容易發(fā)胖?!?/p>
語氣里滿是對溫毓的恭敬。
溫毓沒接話,只掃過他那張缺乏血氣的蒼白面龐,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動——這氣色,可不像是“閑下來”該有的模樣,反倒透著股不正常的虛浮。
她目光掠過他身后的洛氏與一眾妾室、子女。
商賈財閥,都是極好納妾的。
鄭炳奎現(xiàn)納六房妾室,育有十一個子女。
子女年歲跨度極大——長子已自立門戶,幼子尚在總角之年。
龐大的家族人口,可見關系復雜。
溫毓僅與鄭炳奎、洛氏稍作寒暄,對其余家眷略作打量,態(tài)度從容疏離。
鄭府為她安排的住處是府中最好的“鴛鴦居”。
足見對她的禮遇規(guī)格之高。
洛氏攜婆子丫鬟親自帶溫毓去鴛鴦居。
溫毓問了幾句鄭炳奎的情況:“我看表叔像是病了,臉色怎是那樣的?”
洛氏聞言嘆了口氣,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卻又坦蕩:“他迷上了煉丹,總說那些丹丸能延長壽命,連大夫的話都聽不進去了?!彼D頭看溫毓,眼底沒有遮掩的怨懟,“你是不是也覺得荒唐?我前幾年還會勸他,后來見勸不動就不管了,免得把自己氣了?!?/p>
洛氏身上帶著武將世家的爽利底色,眼界與心胸遠非困于內宅的婦人可比。
談及女子境遇,她更是直言不諱:“女人若將一輩子的心思都系在男人身上,便是親手給自己縛上枷鎖,無需旁人逼迫,日子久了,自會在日復一日的磋磨里熬得瘋魔?!?/p>
溫毓聽著,唇邊悄然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。
未置一詞,卻顯然將這份通透全然領會。
這位鄭府正室,本就與尋常主母不同。
即便家世沒落,那份將門出身的坦蕩從未消減。
她最厭柴米油鹽的瑣碎算計,自嫁入鄭府后,便極少插手內宅事務,活得遠比深宅里的大多數(shù)女子更自在。
早年托于大姑子管家,后請?zhí)媒銋f(xié)理。
如今府中大小事務已全權交予女兒鄭嘉欣打理。
可這份掌家的穩(wěn)妥,在洛氏眼中卻成了心病。
女兒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。
家中排行老四。
按盛京風俗,二十三歲的女子早已過了婚嫁年紀,鄭嘉欣卻執(zhí)意守著父母、握著管家權不肯出閣。
是以洛氏對著溫毓,忍不住將心事托出:“我不管家很多年了,阿欣這個年紀的女子早該婚嫁了,可她不肯,表姑娘有空,幫我多勸勸她?!痹捳Z間,既有對女兒的疼惜,也藏著為人母親的焦急。
洛氏性子熱情又無城府,溫毓本就愿與她多談。
兩人又閑話了幾句家常,洛氏才起身告辭。
剛踏出鴛鴦居的月亮門,候在一旁的嬤嬤便湊上前來,壓低聲音問:“夫人,這位表姑娘是哪房的親戚?看著面生得很。”
洛氏抬手理了理袖口,語氣里帶著幾分隨意,卻又透著不容置喙的鄭重:“我也頭回見,是老爺那邊的表親。不過你瞧著,老爺特意讓咱們去門口迎,可見多重視。你們底下人都機靈點,往后表姑娘要什么、需什么,錢上別摳著,盡管給她支應,出了差錯我唯你們是問。”
她向來在錢財上大方,自己日常用度也闊綽。
待溫毓更是不吝嗇。
嬤嬤卻仍有顧慮,又勸:“四小姐不愿出嫁,夫人找表姑娘勸,豈不是把家里的事?lián)P給外人聽了?”
“你懂什么!”洛氏當即沉了臉,顯然不高興嬤嬤說這話,“我看那表姑娘和府里那些趨炎附勢的不一樣,她通透,和阿欣興許能說得來。”
嬤嬤嘆了口氣:“說到底,還是四小姐太執(zhí)著了?!?/p>
這話似戳中了洛氏的心事,她瞬間動了肝火,聲音也高了些:“她哪里是執(zhí)著,是腦子生了花!竟信了那負心漢的鬼話,說什么南下立功就回來娶她,結果一去五年,連個影子都沒見著!”
她早年隨父練過武,腰間常佩著柄裝飾用的短槍。
此刻恨得抬手按了按槍柄,眼底滿是怒意,“我這把槍,多少次都想提著南下,把那混小子捅成馬蜂窩才解氣!”
嬤嬤見洛氏動了肝火,忙放緩語氣柔聲勸慰,好一番說辭才將她的怒氣壓下。
洛氏順了順氣,把腰間的短槍重新收妥。
回了自己院里。
溫毓在鄭家住下了。
但不過半日,便有兩位姨娘帶著三位庶出妹妹輪番來鴛鴦居探望,或送些點心,或說些客套話。
溫毓索性讓丫鬟云雀把院門合了。
只留院內一方自在。
她讓下人把屋里的炭火燒得旺旺的,暖意裹著炭香漫滿房間。
溫毓依在榻上,忽然想起這一路而來的風塵。
人間的風本就冷,盛京的風更是帶著刺骨的凜冽。
她從未到過這座京城,初來乍到,只覺它比自己走過的任何地方都要龐大,也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疏離。
炭火正灼,溫毓隔窗望向庭院,角落里蜷著一抹影子。
那人半蹲在地,衣袍破爛污黑,亂發(fā)覆面,頸間一截鐵鏈銹跡纏結,鏈身還凝著暗紅血痕。
冷風掠過,恰巧掀散他額前的碎發(fā)……
底下半張臉皮肉潰爛,膿水混著黑痂黏在頰邊,猙獰得讓屋里的熱氣都似冷了幾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