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房的門“砰”地一聲關上。
門內傳來花老板崩潰的怒吼:“謝大人!你們太過分了。拿一箱金子羞辱我也就罷了,竟又拿空戲本愚弄我……梁生根本沒有寫新戲本,他把所有的戲文都燒了,你讓我們花家班四月初八的春臺戲唱什么?”
房內靜默片刻。
就聽謝景冷淡淡的說:“戲本子,初八前會到我手上,到時我親自送去鎖云樓?!?/p>
“戲班排戲,哪個不是要磨上十天半月,坐排、草排、響排一步步來,這可不是即興唱兩句就能應付的。”
“花老板?!敝x景慢悠悠地開口,語氣帶著幾分蠱惑,“你不是一直說你們花家班是京里最好的戲班嗎?尋常戲班需十日半月打磨,正因功底不足、底氣不夠,可花家班的伶人個個練家子,唱念做打早刻進骨子里,何懼一日速成?!?/p>
“說得容易?!被ɡ习灞罎⒘耍罢嬉獋}促登臺,砸了招牌反倒毀了多年心血?!?/p>
“招牌是靠實力立住,而非按部就班磨出來的?!敝x景指尖輕叩桌沿,眼神沉凝,“救場如救火,敢接旁人接不了的活,才顯真本事?!?/p>
“……”
謝景繼續(xù)說:“再者,此番看客皆是權貴名流,若能出彩,便是最好的拜客造勢,日后內廷供奉的門檻,說不定都能踏進去。”
內廷……
花老板心動了,心底那份焦急散去大半。
入內廷為供奉,便是一步登龍門,是梨園行至高無上的榮耀。
能讓花家班跳出尋常戲班格局,從此名動天下。
不僅能領宮中年俸錢糧,演畢還有帝王后妃的厚賞。
更能借皇家名號立住招牌。
日后不管是搭班唱戲、接辦堂會,皆是旁人搶著追捧。
謝景這番話像一張巨大的餅。
裹著金銀與榮光,狠狠砸在花老板的心上。
他瞬間忘了疼痛,眼里迸發(fā)出貪婪的光,先前的崩潰一掃而空。
他揣著這滿心的憧憬,美滋滋地離開了大理寺。
腳步都輕快了不少。
可剛登上自家馬車,冷風一吹,花老板猛地一拍大腿。
臉色瞬間垮了下來——壞了!
他又被謝大人誆了!
一天排新戲,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!
花老板急匆匆趕回鎖云樓,來不及歇口氣便召集全班伶人,言辭滾燙地為眾人鼓氣。
他直言有一場至關重要的大戲待演。
只是時限緊迫,滿打滿算恐只剩一日排練光景。
他揚聲說道,此番若是能成,鎖云樓從此名滿京城、揚威梨園。
可若敗了……
他沉聲道:“不準??!這是賭上咱們鎖云樓所有心血的一局,難是真難,可機會擺在眼前,咬碎牙也要扛住,拼了命也要成。”
戲班眾人面面相覷,眼底皆是為難。
一日排新戲堪比登天,唱念做打哪樣都需打磨。
可名利二字勾得人心發(fā)燙,想起日后名動天下、受人敬仰的光景,終是攥緊拳心,壓下惶惑。
決意放手一搏。
與此同時,嚴硯之的鬼魂跟著梁生離開鎖云樓,來到一條窄仄的矮角巷。
巷底藏著處落舊的四方小院。
青磚灰瓦褪了亮色,木扉虛掩,門軸銹得發(fā)澀,院墻上爬著枯槁藤蔓,攏著滿院沉寂。
這里是梁生的住處。
只是他很少回來,一般都歇在瓊花樓那間狹小不見光的小屋。
嚴硯之懸在院心,看著他推門進屋,從床底拖出只積了灰的木箱。
拭去木面浮塵,盒蓋輕啟,里頭孤零零臥著一支筆。
是當年嚴硯之送他的那支。
曾陪他寫過無數(shù)字句,藏著舊日情意。
梁生凝視著那支筆,眸底翻涌著復雜情緒,有不舍,有悵然,更有幾分決絕。
他握緊筆桿起身,一步步走出屋。
來到院中西南角的矮墻下。
矮墻爬著殘?zhí)伲瑝Ω幠嗤了绍洝?/p>
他蹲下身,手指摳著泥土,挖開一個淺坑,將那支筆輕輕放進坑里,用一捧接一捧的土,層層堆實。
嚴硯之立在一旁,靜靜看著這一切。
鬼魂無聲,心頭卻滿是酸澀,將梁生的一舉一動、眼底情緒都看得真切。
他把這一切都告訴給溫毓。
“……他心死了,就因王奎那一句話?!眹莱幹⒃诎概裕暧霸跔T火里晃得虛浮。
溫毓正低頭寫字帖。
她見過梁生的字,清勁灑脫,便也執(zhí)意精進。
人間的筆她握得少,不及花明樓死筆沉墜壓手,可筆下字跡卻半點不含糊,筆鋒凌厲且利落。
她抬眸瞥向那抹虛浮的魂影,聲線淡靜:“這人啊,總要被碾到絕境,把所有希望踩碎,將心底最深的痛扒開晾透,熬過煎熬、舔愈傷痕,方能破而后立,真正升華?!?/p>
嚴硯之垂下頭,魂體微微發(fā)顫,語氣里滿是不忍:“他很苦了?!?/p>
溫毓繼續(xù)練字,只淡淡吐出兩個字:“不夠?!?/p>
嚴硯之抬眼望向她,唇瓣動了動,終是欲言又止。
其實溫毓的話,他懂,也認可,破而后立本就需經(jīng)烈火淬煉,可這份淬煉于梁生而言,實在太殘忍。
他瞧著心疼,竟忽然生出了退意。
不想再做這筆交易,不愿再看著梁生遭這份罪。
他心思剛起,溫毓便似洞悉一切,抬眸看他,眸底冷光乍現(xiàn),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強勢:“凡與我樓做了交易,事未成,不得退?!?/p>
話音落,她手腕輕揚,揮動畫桿。
一股冷冽力道直逼嚴硯之魂體。
那抹虛浮的魂影來不及反應,便順著筆鋒掃過的方向,漸漸散成細碎光點,終是徹底消散在燭火里,沒了蹤跡。
溫毓斂神沉心,續(xù)握筆桿專心練字。
晚上,她去許姨娘屋里吃飯。
許姨娘今天做了古董羹,銅爐暖鍋正沸,湯汁咕嘟冒泡,蒸汽氤氳暖人,鮮醇香氣漫滿全屋。
許姨娘還備了幾道新時點心。
鄭苞兒眉眼彎起,指尖輕點著桌沿,笑盈盈道:“娘今日心情極好,特意給咱們做了古董羹解饞呢。”
許姨娘今日,鬢邊簪著珠釵,面色瑩潤泛紅,眼尾含著淺淺笑意。
瞧著確實心悅。
溫毓抬眸看她,聲線淡靜:“表叔回來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