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半夜的風(fēng)裹著端午前的濕涼,鉆透了許姨娘院落。
蕊蕊未歸的事,像塊浸了水的石頭。
沉甸甸壓在她胸口。
她怕女兒是貪玩跑出去闖了禍,更怕驚動了鄭炳奎——若讓老爺知道女兒徹夜在外,蕊蕊少不了一頓責(zé)罰。
連她這個做娘的,也難逃管教不嚴(yán)的罪名。
一夜輾轉(zhuǎn),燭淚積了滿臺。
天光破曉時,許姨娘的眼底已熬出了紅血絲。
她終究是沒撐住,咬著牙吩咐身邊嬤嬤,去前院通報鄭炳奎。
彼時鄭炳奎正歇在瑤姨娘的院落。
晨光透過雕花窗欞,灑在鋪著錦緞的床榻邊。
瑤姨娘穿著水綠色的貼身襦裙,身姿窈窕,正親手為他系著正服的玉帶,指尖輕柔,動作細(xì)致入微。
今日是端午,府里要宴客。
鄭炳奎身上的正服料子華貴考究,暗紋祥云在晨光里隱現(xiàn),襯得他身形挺拔,眉宇間自帶著大家主的威嚴(yán)。
“老爺,今日戴這塊玉佩最襯氣色?!爆幰棠锬碇幻稖貪櫟暮吞镉瘢翟谒g的玉帶上,聲音軟綿得像浸了蜜,眼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算計與逢迎。
鄭炳奎頷首,目光掃過鏡中自己的模樣,剛要開口……
許姨娘那邊的嬤嬤便躬身進來,說起蕊蕊徹夜未歸的事。
瑤姨娘手中的動作頓了頓,隨即又恢復(fù)如常。
鄭炳奎聞言,眉頭微蹙,穿戴整齊便徑直走到桌邊坐下。
屋里早食已擺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。
他對許姨娘生的兩個雙胞胎女兒,往日里還算得上幾分心。
只是自瑤姨娘入府,眉眼溫順、嘴又甜,漸漸便分去了他大半心思。
他拿起筷子,夾了一口糕點,咀嚼間語氣帶著幾分不耐,全然沒有擔(dān)憂之意:“這般大的姑娘,越發(fā)沒個體統(tǒng),在外頭瘋癲夠了,自然會回來。”
瑤姨娘端起粥碗,舀了一勺遞到他唇邊,笑意淺淡,語氣隨意得像是閑聊:“老爺說的是,九姑娘也不小了,心思活絡(luò),府外端午熱鬧,許是偷跑去跟哪家相熟的小姐玩鬧,忘了時辰罷了。”
這話聽著是幫蕊蕊開脫,字里行間卻藏著暗刺。
輕飄飄一句“心思活絡(luò)”,便暗指蕊蕊徹夜未歸,怕是私會外男去了。
她不把話說透,只留著后半段讓鄭炳奎自己琢磨。
鄭炳奎呷了口粥,喉間莫名發(fā)堵。
瑤姨娘的話像根細(xì)針,輕輕挑動著他心底的疑慮,當(dāng)即臉色沉了下去:“便是跟哪家小姐玩鬧,也該派人回府知會一聲?!?/p>
“老爺這話可別亂說,姑娘家的名聲金貴。只是……昨日府里祭祖,那般要緊的場合,九姑娘也沒去祠堂,當(dāng)時人多,妾身還以為是許姨娘讓她歇著了,如今想來,倒是有些蹊蹺?!?/p>
這話瞬間點燃了鄭炳奎的怒火。
他手中的筷子“啪”的一聲狠狠摔在碗沿上,抬眼瞪著前來通報的嬤嬤,聲音滿是震怒:“由她去!不回來才好,省得惹我煩心,若是敢回來,便打斷她的腿,讓她好好記記規(guī)矩?!?/p>
“老爺莫氣,仔細(xì)傷了身子?!爆幰棠锪⒖躺焓州p輕撫著他的胸口順氣。
鄭炳奎握住她的手。
對比之下,只覺得瑤姨娘最懂他心思,也最疼惜他。
不像許姨娘那般粗疏,不懂溫柔,連個女兒都管教不好。
他掌心收攏,將瑤姨娘的手攥得更緊。
眼底滿是依賴。
就在這時,院外傳來小廝的通報聲:“老爺,大少爺和二少爺回府了,正等著見您?!?/p>
聽聞兩個兒子回來,鄭炳奎臉上的余怒瞬間散去。
取而代之的是急切與重視。
他立刻松開瑤姨娘的手,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,大步朝著院外走去,步履匆匆。
而蕊蕊徹夜未歸的事,此刻已被他拋到九霄云外。
那嬤嬤回去后,將鄭炳奎的話揉碎了,換了副溫和的語氣回給許姨娘:“姨娘莫慌,老爺說,讓您放寬心,端午外頭熱鬧,許是九姑娘玩得盡興,一時忘了時辰。老爺還吩咐,再派些人出去找找?!?/p>
許姨娘喉間滾過一聲低嘆:“蕊蕊性子是頑劣些,可再貪玩,也斷不會徹夜不歸,更不會連個消息都不遞回來,定是出了什么事?!?/p>
母女連心,她的預(yù)感很不好。
苞苞也很著急:“娘,那可怎么辦?”
許姨娘勉強壓下心中的慌亂,吩咐嬤嬤:“你即刻召集咱們院里所有人,再喚上院外幾個信得過的親信,分幾路出去找,順著平日里蕊蕊常去的地方,挨個兒排查。若是還沒消息……”她頓了頓,喉間發(fā)緊,一字一頓道,“便報官吧!”
最后幾個字,她咬得極重。
嬤嬤不敢耽擱,連忙躬身應(yīng)下,去安排了。
端午正節(jié),府里張燈結(jié)彩,紅綢纏柱。
受邀而來的親戚陸續(xù)登門,將偌大的鄭府襯得愈發(fā)人聲鼎沸。
后院廳內(nèi),洛氏望著眼前并肩而立的兩個兒子。
分別日久,思念如潮。
她心頭又酸又暖,拉著大兒子鄭承淵的手不肯松開,絮絮叨叨說起府里的瑣事。
鄭承淵是鄭家嫡長子,常年在外奔波經(jīng)商。
他皮膚是常年日曬雨淋后的健康麥色,褪去了年少時的青澀,周身縈繞著經(jīng)商人特有的干練與洞明,哪怕只是靜靜站著,也能讓人感受到那份歷經(jīng)世事沉淀后的沉穩(wěn)底氣。
面對母親的絮叨,他耐心聽著,偶爾頷首回應(yīng)幾句。
舉手投足間皆是穩(wěn)妥可靠的模樣。
將長兄的擔(dān)當(dāng)與氣度盡顯無遺。
身旁的次子鄭紹庭,性子則截然相反。
他身著月白色長衫,身姿清瘦挺拔,面容俊朗卻帶著幾分疏離的清冷,眉眼間藏著化不開的郁色。
他話極少,全程靜默地站在兄長身側(cè),偶爾抬眼看向母親。
早年他與青梅竹馬的姑娘定下婚約,滿心歡喜盼著佳人過門,誰知新婚不過數(shù)月,妻子便染病離世,這份驟然的變故,像盆冷水澆滅了他心頭所有的熱忱。
自那以后,他便斷了再娶的念頭。
將滿心的悲慟與孤寂藏在心底,執(zhí)意跟著大哥外出經(jīng)商,借著奔波的路途麻痹自己。
性子也愈發(fā)沉默寡言。
唯有眼底深處偶爾掠過的落寞,藏著他無法言說的傷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