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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7章 寡人死也甘愿了

都知道酒里有藥,何苦還要飲啊。

也不知怎么了,她看見在水中輕晃著的蕭延年,兀然便想起了那個(gè)雪地里踉踉蹌蹌的阿磐,想起了那個(gè)刀鋒下魂飛膽裂的阿磐。

她能對一個(gè)高高在上的中山懷王狠心,能對一個(gè)涼薄陰騭的千機(jī)門門主狠心,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,卻無法對一個(gè)像凡人一樣脆弱的蕭延年狠心。

他沒了那些高貴的身份,看起來也不過是個(gè)與她一樣的閭閻庶民。

知冷知熱,知道疼,知道燙,會(huì)笑,會(huì)氣,他與尋常的中山青年也沒什么兩樣啊。

可正是這樣一個(gè)心口淌著血幾乎要倒下的人,竟然就叫她不忍心了。

怕他傷口迸開,怕他心頭的血四下噴濺,怕他身子一歪,就此死在這里。

客死異鄉(xiāng),死于一壇淫羊藿,死在這南國的稻田里。

她的父親算不得背棄中山,卻到底叫中山亡了國。沒有父親的因,也不會(huì)有今日蕭延年的果啊。

她踩著水撲通撲通地奔過去,奔過去扶住那人,帶著些許的哭腔,“主人......”

真是何苦啊。

這田莊里分明還有一個(gè)慕他已久的陸商,他只需勾勾手,只需使上一個(gè)眼色,連一句“帶陸商”都不必說,陸商就會(huì)迫不及待地朝他奔來。

迎奸賣俏,阿諛取容,這樣的事,陸教官亦是深諳此道,必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。

何苦還帶傷一路奔走,一路追來啊。

她攙扶著那人半臥水中,她想著,進(jìn)了水,就好了。

進(jìn)了水,很快也就醒了酒,也就解了仙靈脾的烈性。

就好了。

可打眼一望望過去,他的血已經(jīng)浸透了那凝脂色的衣袍,這血又是從哪里流出,只是從傷處流出,還是由心口迸裂而來?。?/p>

她不知道。

再不能往下看去了。

那凝脂色的衣袍如今哪里還遮掩得住那人的身形,那人半張身子都浸透在了田水里,不該看的地方早已似那秋日的谷堆,高高地隆了起來。

因而她不敢看去,只顧著撕扯袍袖,她得撕下一大塊袍袖來,要把那人的傷口重新包扎。

哪知道那人將將緩過一口氣,就順勢抓住她的雙臂,將她撲倒在稻田里。

他撲,阿磐便要掙,便要推,便要把他掀去一旁,便要將他壓進(jìn)水去。

進(jìn)水,進(jìn)水很快就好了。

壓進(jìn)了水去,那人便要掙,便要推,便要將她掀去一旁,便要將她摁在那抽了穗的稻禾中。

出水,出水好的就慢了。

你翻身把他按至田里,他翻身還要把你壓上稻禾。

一身的酒氣全都散入了水里,兩身的凝脂袍也全都洇濕打透,好似那車輪子一樣,把月華下這一片青青的稻谷滾得高地起伏。

他就在按下她的間隙里不要命地要去吻她,要去扯她的衣袍。

阿磐攔他,把他往水里掀,“你會(huì)死的!”

連下了那么久的雨,這夜倒是個(gè)難得的晴天,阿磐能借月光清楚地瞧見蕭延年額際暴突的青筋,還有眼里那澆不滅的火。

他好似什么都不管不顧了,聲腔被灼得嘶啞,“死便死了,死也罷了,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!”

那怎么行啊,人總得為了什么活下去,還得活出一口氣來。

她能熬過來再熬下去,是為了謝玄。

蕭延年也一樣,一樣要為了自己的那口氣活下去。

他就似個(gè)病入膏肓的人,沒有復(fù)國的那口氣吊著,只怕不必多久,也就死了。

她到底是在中山長大。

吃著中山的糧,飲著中山的水,也踩著中山的大地,怎么都算是半個(gè)中山人啊。

阿磐脫口而出,“你是中山懷王,你怎么能死?。 ?/p>

她看見那人眼里泛著水光,那水光在月色下看起來支離破碎。

他極少有這樣支離破碎的時(shí)候,那一向看似是個(gè)大雅君子,實(shí)則內(nèi)心十分強(qiáng)硬的人,他.......

他聽見了“中山懷王”這四字,那水光便順著眼角,順著臉頰,咕嚕一下滑了下去。

吧嗒一聲,滾進(jìn)了水中。

他哪里就忘了自己的志向了呢?他也并不是陸商與范存孝暗中議論的“昏君”。

他是亡了國的君王,沒有一刻不想要繼絕存亡,匡復(fù)宗社,收復(fù)他中山的疆土啊。

阿磐也是這時(shí)候才瞧見,他們身下那一片原本清澈的稻田水,在適才這工夫里,已經(jīng)被他心口的血染出了一大片駭人的紅色。

也不知怎么了,因了那人的眼淚,阿磐也跟著滾下了淚來。

國破家亡的苦,她與蕭延年一樣感同身受。

亡國奴不好當(dāng),復(fù)國這條路,也當(dāng)真難走啊。

便是謝玄,走的不正是一條一樣的路嗎?

那人不再掙了,月色如水,她在田中坐起,將那人悲慟的腦袋抱在懷里。

捧住那人冰涼的臉頰,輕聲安撫他,“就好了......就好了......”

那人靠在她懷里,握住她的手,幾不可察地長嘆了一聲,“再也沒有懷王了?!?/p>

阿磐不知該怎樣勸慰他,但人是多矛盾的東西啊。

此刻她可憐這亡了國的君王,可也不愿他再回北地與謝玄明爭暗斗,斗個(gè)你死我活。

她甚至想,他就在這田莊里,遠(yuǎn)離那外頭的兵荒馬亂,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隱居著,多好啊。

阿磐呢喃問道,“這田莊除了雨多,不也極好嗎?”

那人悵然一嘆,“好,可靈壽才是家啊?!?/p>

是啊,再好,也不算是家。

她抬手為蕭延年抹淚,自己的眼淚也跟著吧嗒吧嗒地往下掉。

蕭延年的家原在靈壽王宮,那她呢?她的家又該在哪兒呢?

是在云姜家的山中老宅,還是在魏國那一座中軍大帳里啊。

如今那山中的老宅早就夷為了平地,而魏國的中軍大帳也早就燒毀焚盡,化為一堆灰燼了。

新的中軍大帳也快就會(huì)有,然而住在那里頭的人,早就不是她了。

這天下之大,南地茫茫,好像哪兒都不是她的家,到底什么時(shí)候才能出去呢?

不知道。

自這一日過去,許久都不曾見過陸商。

聽說她被打發(fā)到二里地外去干農(nóng)活了,無事是不許再來近前侍奉的。

最難對付的陸商走了,可阿磐出山的日子,仍舊遙遙無期。

眼見著門前的稻田慢慢變了黃,那只受了傷的小烏鵲腿都要好了,然那撥去北方買面粉的人還是沒有回來。

不知是因了路途太遠(yuǎn),還是已經(jīng)死在了半道。

她總說自己想吃餃子,纏著蕭延年再多派些人手去北方。

她要干什么,蕭延年還是沒有不應(yīng)的,人也一撥一撥地派出去了。

每一撥去的人她都要記下日子。

何時(shí)起程啦,過了幾日啦,過一日就劃一道記號,等人回來的時(shí)候,就能算清楚這一個(gè)來回到底要用多久。

她心里有自己的盤算,她想,千機(jī)門的人在何處出沒,謝玄的人總會(huì)遇見,也總會(huì)查出點(diǎn)兒蛛絲馬跡的?!偃?,假如他還愿意盤查,也還愿意南下來找她。

那就總會(huì)沿著這蛛絲馬跡來,也總會(huì)順藤摸瓜摸到此地。

還有啊,小烏鵲也好好養(yǎng)著,成日帶它放風(fēng),最好趕緊養(yǎng)好腿,好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她帶信。

她出不去,烏鵲總出得去。

可蕭延年又開始不做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