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延年不做人，第一回是因了她的玉璧。

為了要回玉璧，她簡直挖空心思，成日屁顛屁顛地侍奉。

似烤魚啊，剝蟹啊，炒螺啊，灸肉啊，煮粥啊，奉酒啊，磨豆?jié){啊，把蕭延年伺候得高高興興的。

就趁他高興，向他提起了玉璧的事兒來。

阿磐抱著酒壇子奉酒，一邊奉酒一邊笑瞇瞇地問起她藏在心里許久的話來，“母親留給我的玉璧，主人還好好地收著吧？”

吃人嘴短，他要是做人，那必然得好好地收著，還定要看在她盡心侍奉的份兒上，老老實(shí)實(shí)地交出來。

你想啊，她的玉璧，那是多重要的東西啊。

然而那人只顧埋頭吃蟹，頭也不抬，他竟然說，“早就丟了?！?/p>

阿磐心頭一空，如遭棍擊，身形一晃，手里的酒壇子險(xiǎn)些潑灑出去，灑上一食案。

兀自呆怔了好一會(huì)兒，緩緩立起身來，問他，“你弄丟了？”

那是證實(shí)她身份的唯一憑證吶，怎么能丟呢？啊，也不意外，也不意外。蕭延年丟樣?xùn)|西，實(shí)在是不必意外啊。

從前因了她是“叛賊之女”，蕭延年對她十分嫌惡，她的東西又怎會(huì)好好保管呢？

他曾坐擁中山的一切，國庫之中積玉堆金，什么稀世珍寶沒見過，哪里會(huì)看得上這一塊斷成兩半的玉璧。

從她頸間拽下的那一夜，他大抵就隨手棄了。

淚水在眸子里咕嚕咕嚕地打著轉(zhuǎn)兒，阿磐心里郁郁的，堵堵的。

好似有千斤的巨石把整個(gè)胸腔喉管都給填滿了，堵住了，怎么都通不了一點(diǎn)兒氣。

這該死的蕭延年。

真恨不得把他打死啊。

可又能怨得了誰呢？

該怨蕭延年亂丟東西，還是該怨這陰差陽錯(cuò)的鬼世道。

她壓著氣，忍著淚，“你丟哪兒了？”

丟哪兒了也得找回來啊，哪怕是還在中山舊地，那......那也得找回來啊。

那人不緊不慢的，好似根本沒有看見她哭，舉止優(yōu)雅地飲了一口酒，慢條斯理地答，“好像落在稻田里了?！?/p>

啊，稻田，還好，還好，還好不是中山舊地，也還好不是逃亡途中。

既是稻田，那還是有戲的啊。

阿磐心頭一亮，連忙追問，“哪塊兒稻田？”

那人凝思片刻，“哦，你抱寡人那塊?！?/p>

這該死的蕭延年。

阿磐把酒壇子重重地栽到那人跟前，狠狠瞪了那人一眼，繼而轉(zhuǎn)身就跑，那烏油油的發(fā)尾一把就甩到了那人臉上。

那人一閉眼。

抽的就是他。

跑出柴院，沿著阡陌縱橫，沿著那一大片稻田，在這壯闊的天地間，那奔跑的身影顯得有多渺小啊。

那凝脂色的裙袍在七月的風(fēng)中輕盈鼓蕩，那一晚被壓倒的稻禾如今還在水里趴著，她提起裙袍，丟了鞋履，赤腳就下了水。

撲通撲通地前行，膝頭以下立時(shí)就濕了個(gè)透。

這踩一腳，那踩一腳，稻禾往兩旁撥去，一雙眼睛仔細(xì)地搜查。

可東西南北，一趟又一趟地找，怎么都找不到啊。

整個(gè)人都跪坐在水田里掩面大哭，沒了玉璧，故人相見亦不識(shí)啊。

這天殺的蕭延年，那一晚，真該叫他迸血而亡啊。

“阿磐?！?/p>

忽而聽見有人溫聲喚她。

是那該死的蕭延年。

那人就立在田邊巷陌，定定望她，也說不出眼里究竟是什么樣的神色。

愛咋咋，阿磐無心分辨。

她自顧自地掩面哭，又聽那人問，“你找到玉，會(huì)干什么？”

會(huì)走啊。

會(huì)帶玉璧去見謝玄，去與謝玄相認(rèn)啊。

可她一句話都不想與蕭延年說，連一眼都不肯瞧他，只大聲哭道，“你走！”

那人高高在上，何時(shí)有人敢叫他“走”啊，可阿磐攆他走，他竟一點(diǎn)兒也不惱。

他甚至仍舊溫和地說話，“你看，這是什么?！?/p>

阿磐垂下袍袖，睜眸瞧他。

啊，竟見那人抬起手來，吧嗒一下垂下一物。

是她的玉璧。

阿磐自水里驀地站起，提起袍子撲通撲通地朝她的玉璧奔去，在這抽了穗的稻田里濺起來一長溜高高的水花。

那人立于七月初的日光下，只是定定地沖她笑。

她奔到那人跟前伸手就去抓，可那人手一抬，她的玉璧便高高地掛了起來。

阿磐道，“給我！”

就說蕭延年開始不做人了，他平和說話，臉不紅心不跳的，他說，“叫一聲夫君，我就給你?！?/p>

阿磐豈肯，她叫他“登徒子”。

被叫了“登徒子”，那人也只是笑。

她踮著腳尖跳起來去抓去搶，可那中山的君王身段頎長，她連一點(diǎn)邊兒都夠不著。

她不叫，那人便優(yōu)哉游哉地把玉璧系在了腰間。

還說，“何時(shí)叫了，何時(shí)給你?！?/p>

就說他不做人吧。

第二回不做人，是因了她的小烏鵲。

蕭延年素日無聊，無聊就總要上山，上山也自然就要拉著阿磐一起。

阿磐自然愿意。

上了山能查勘地形，也能尋些藥草，說不定什么時(shí)候就能派上用場了呢，總之干什么都比悶在屋子里好。

蕭延年帶著阿磐，阿磐便帶著烏鵲。

累了就在山腰的小竹亭里歇息，打算在此生火煮飯。

這竹亭是他們一行人來了后，黑衣侍者就地取材，砍了山上的竹子搭建，專供他們主人歇腳的。

不止有亭子，連軟榻啊，案幾啊，茶具啊，青銅釜啊，瓦罐啊，也都一應(yīng)俱全。

阿磐放下烏鵲，借口要去采筍。

蕭延年應(yīng)啊，除了玉璧的事，他好像還沒有不應(yīng)的呢。

只是這一片青山連綿沒有盡頭，何況古樹參天，叢林茂密，實(shí)在是看不出個(gè)什么來。

隨手拔了幾顆筍就往回走，遠(yuǎn)遠(yuǎn)便聞見一股焦香，還有羽毛燒焦的味道，一下子就竄進(jìn)了鼻尖。

阿磐心頭一凜，下意識(shí)地就奔到竹亭前，見那人的狗腿子們正為他烤著什么。

青銅釜上小小的一只，已然焦黃了。

她的小烏鵲呢，早不見蹤影了。

阿磐問，“主人在吃什么？”

那人道，“突然想吃野味，把那鵲兒烤了?！?/p>

這該死的蕭延年！

阿磐眼前一黑，氣得險(xiǎn)些栽倒，“你吃了我養(yǎng)的烏鵲！”

那人神色如常，絲毫不以為意，還揪下一條腿來給她，“是啊，你吃嗎？”

那條腿，那是一條原本要去給她送信的腿??！

阿磐咬牙叫道，“蕭延年！”

那人一愕，“你叫我什么？”

阿磐擰緊了眉頭，“我叫你蕭延年！”

這世上極少有人直呼那人大名，那人一時(shí)怔住，片刻卻笑，“好聽?！?/p>

還說，“你以后就這么叫我?！?/p>

好賤。

阿磐氣惱地摔了竹筍，拔步就往山下走。

她因了生氣，走得飛快。

蕭延年也不吃了，就跟在后頭，疾步來追。

她心里鼓著氣，越走越快，行至稻田，忽而轟隆一聲雷響，這鬼地方又下起了連綿不盡的雨來。

阿磐不怕淋雨，可走得急了，腹內(nèi)竟有幾分脹脹的難受。

她想，定是腹誹多了的緣故。

腹誹多了，這才難受。

那也仍要腹誹，因了蕭延年實(shí)在該死。

她捂著肚皮愈發(fā)疾步地走，這天色青青，細(xì)雨斜風(fēng)，忽而頭頂響起了雨打芭蕉的聲響。

仰頭望去，那人拿了一片油綠的芭蕉葉子，正為她遮風(fēng)擋雨。

“叫人去捉了，再養(yǎng)許多?！?/p>

她仍舊鼓氣，也仍舊沒有好臉色，奪來芭蕉葉子甩開那人便往前走。

因而一人頂一片芭蕉葉，也一前一后地往回走。

罷了，罷了。

全都罷了。

總之，這是最后一回上山了。

待到七月中，阿磐已懨懨地不想動(dòng)了。

買面粉的人仍舊沒有回來，魏王父也一直沒有消息。

她成日趴在窗邊，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著那堆小烏鵲，并沒什么正經(jīng)事做。

她說想喝魚湯了，蕭延年便命人給她燉魚湯。

庖人燉得好，湯色奶白，才進(jìn)門就聞見了鮮香。

阿磐坐起來要吃，肚子里卻翻江倒海，哇得一聲，險(xiǎn)些吐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