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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5章 阿磐,我悔了

自被蕭延年攔下,阿磐在心里只想過一種結(jié)果。

有過前車之鑒,她篤定蕭延年不會叫這個孩子生下來。

誰又能知道在這南國的山谷,他肯說出這樣的話來。

眼淚一滑,從眼尾骨碌一下滾了下來,滾下了臉頰,吧嗒一下滾進了氈毯,再沿著氈毯洇進了那厚厚的蘭草里。

她不由地想,蕭延年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啊。

那只手從她的小腹經(jīng)由腰身,到底握住了她的胸脯,口中的嘆息正昭示著他那深不見底的痛苦,“阿磐......”

夜色里那人的手可真涼啊,好似沾了入了秋的白露,叫她忍不住一凜,抬手要去攔他。

然腕間的袍帶還拽于那人手中,余下的一大截被那人一下又一下地挽在了自己的掌心,他低低說話,“不動?!?/p>

是了,那人若想要她,誰又能攔下呢?

阿磐認命地閉緊眸子,眼淚不爭氣地滾下來。

她早該知道,早在他箭傷一愈,便無人能攔。

那綿軟的胸脯被那人握在掌心,那微微鼓起的小腹也仍在那人另一只掌心之下。

那肌膚相接之處,由初時的涼,慢慢地就生了熱。

他只是握著,在她耳邊低低嘆息,“總覺得以后,這里會有我的孩子。”

阿磐睜眸咽淚,沒有答他。

她不答,那人也并不強求。

強求什么呢,有還是沒有,到底都是他自己說了算。

譬如現(xiàn)在,就在這月華之下,就在這蘭草榻上,他若想要,無人能攔。

他的嘆聲真叫人心酸啊,他說,“阿磐,我悔了。”

這岑寂的夜里仍舊遠遠地響著山鸮的哀叫,在那嘩然鳴響的溪流聲與這蓽撥燒著的柴火聲里,阿磐竟聽出那人聲腔微微咽著。

她忍不住輕聲去問,“主人悔的是什么?”

那人兀自一嘆,“后悔把你送出去?!?/p>

眸中眼淚噙著,滾著,團團打著轉(zhuǎn)兒,她記得自己最初多想留在那人身邊啊。

一個貪求安穩(wěn)的人,曾跪伏在地,曾抱著他的腿求他不要送自己去做一把刀。

那時候的蕭延年真是狠心啊。

臉頰一涼,有水滴落到了她的臉畔,她確信此時的自己眸中的淚還不曾淌下來。

聽那人說,“你父親叛變前,曾把你許給了我......我從前,原是要娶你為后的。”

心里一陣沒來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襲來,將阿磐徹頭徹尾地卷了進去。

蕭延年自十五南面稱尊,這十五年歷經(jīng)父子反目,兄弟鬩墻,八面受敵,危急存亡。

必是踩著無數(shù)人的尸骨、也趟著無數(shù)人的血一步步走過來的。

敵人的,親族的,什么人的血都有。

人已在這高位之上,要想活下去,就只能殺人,殺個干凈,便能活得清凈。

他從前也曾仁慈過吧,也許從前也曾對她的父親仁慈,因了這份仁慈,才落了個國破家亡的下場。

她不知道,但大抵是這樣吧。

一時間茫然回不過神來,心里原有那么多的話,原有那么多的困惑,卻全都凝在腹中輾轉(zhuǎn),到底全都輾轉(zhuǎn)成了一聲輕嘆。

這造化弄人,禍福無常的命運啊。

篝火的光焰漸漸矮了下去,默了許久,再也無人說話,只是那陌生的水滴還一串串地往她臉畔上滴。

阿磐喃喃問道,“主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?。俊?/p>

那人掰過她的臉來,就在這月色與火光里與她四目相望。

火光把那雙眸子照亮,映出了水光破碎的模樣。

是,那人眼里亦是水光盈盈。

那水光里夾雜了多少情緒啊,怎么辨也都辨不分明。

只聽得見一聲長長的嘆息從他心口竄出來,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擊得粉碎,碎成齏粉。

“一個亡國奴。”

他說。

這沉重壓抑的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,也不知怎么就叫她霍然滾下了淚來。

誰又不是亡國奴呢?

真聽不得這三個字啊。

那么要強的人,怎么就用這三個字來給自己蓋棺定論了呢。

可她卻沒有什么可用來寬慰蕭延年的,好半晌過去,卻唯有輕輕的一句,不愿再煩擾到他,“總會好的?!?/p>

可以后到底會不會好,誰又說得準呢?

這天下匈匈,兵戈擾攘,人啊,人就似這亂世里的蜉蝣,活著都已十分不易,誰又說得準以后的事呢?

她的玉璧到底被要了回去,木蘭枝也到底被那人丟進了火堆。

這一夜過去,到底是回了田莊。

回了田莊,那人依舊還要待她好。

這三個月來他是什么樣兒的,如今就仍舊還是什么樣,好似這才是他,原先那個陰沉可怖的門主似是被奪舍了。

可阿磐泄了氣,就再裝不回去了。

灰狼還能變成從前的灰狼,小兔卻裝不成從前的小兔了。

人有盼頭的時候怎么都好,能屈能伸,不撓不折,做出一副奴顏婢膝,曲意迎合的模樣不是難事,甚至輕而易舉。

然那些她以為的天衣無縫,不過是班門弄斧,雕蟲小技,如那人所說,“一個透明的人”,那還裝什么呢?

這十余年他見慣刀劍,歷經(jīng)風霜,玩弄權(quán)術(shù)的,三教九流的,他什么樣的人沒有見過。

因此,十九歲的阿磐在他眼里,哪有什么心思可藏?

還記得那人先前曾說,“我親自教你,偏你最不成器?!?/p>

她知道自己不成器,也知道自己沒什么本事。便是眼下,也只能成日地躺在榻上,趴在窗口,什么事兒都做不了。

只當這余生便是為了這個孩子而活,不藏了,也不必再裝成那懵懂無知的模樣了。

人啊,人也郁郁的不怎么愛說話了。

總覺得沒什么可說的,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來,最多抱著那只小狗,由著那只小狗進進出出地陪著。

真希望有一日門前那條兩旁都是稻禾的路,有朝一日能響起馬蹄聲來啊。

是什么人也好,陸商也好,中山人也好,提劍拿刀的魏人也好。

總之,總要有人來啊。

可那人說,“你不必等,他不會來。”

是了,她盼著有馬蹄聲來,盼著那騎馬的人是謝玄而已。

可已經(jīng)十月了,從五月等到十月,要來早就來了。

謝玄大抵是不會再來了。

可聽了這樣的話,仍舊心里發(fā)酸。

但她的心酸不敢叫蕭延年察覺,憮然垂眸,也只有暗暗的一嘆。

罷了。

面粉到底是買回來了,只是那些記號亂七八糟,再沒有畫下來的必要了。

罷了。

閑時,蕭延年仍舊拉她上山,也仍舊帶她下水。另一片湖里開滿蓮花,他便命底下人又造了一條烏篷船。

阿磐懨懨地不想動,那人定要拉她來。

他說,“你得出門透氣?!?/p>

也是,她不透氣,孩子到底也要透氣。

他還說,“多走,好生?!?/p>

是了,他是門主,懂得許多。

為了孩子,全都由了那人。

這烏篷船大,內(nèi)里備好了軟被和帛枕,還貼心地鋪了一層厚厚的茵褥。

南國的蓮花可真美啊,粉白白的一片,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卻不妖。那接天的蓮葉不蔓不枝,不見盡頭。

人在船中,船在花里,真想就這么做一場永遠都不必再醒過來的夢啊。

烏篷船在荷塘里飄蕩,蕩得人慢慢就睡過去了。

那人算是君子,知她有孕,并不碰她。

頂多非要摟她睡覺,她也早都習慣了。

只是那只曾被謝玄劈了一劍的手,常覆于她那慢慢隆起的肚子,輕輕地撫著,許久不說話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