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王父縱橫天下,從不曾聽他說過這樣的喪氣話。
沒有。
一句也沒有過。
謝韶愕然,不敢拖磨,趕緊又把趙國的情形稟了一遍。
“和約里割給魏國的兩千里有七十余城,雖早已盡數(shù)由我軍接管,只是各大郡城中,仍有無數(shù)趙國的豪門大族?!?/p>
“趙國宗祀既在,他們不甘就此做了魏國奴,因此暗中勾結(jié)起來,揭桿起事。斥候來的時候趙人早已經(jīng)殺起來了。趙地大亂,如今還不知是什么情形。”
哦,原來如此。
不曾開戰(zhàn)就得來的疆土,大抵是無法輕易就能消化的。
司馬敦已取來干凈的外袍,仔細為那人披裹。
可那人默然,依舊默然沒有說話。
阿磐從前總把謝玄當(dāng)作神明,因了當(dāng)作神明,因而不敢褻瀆。
強大如魏王父,他會不會也有一刻感到精疲力倦,心慵意懶呢?
可如今她知道了,他也是人,也食人間煙火,有人的喜怒哀樂。
便如此時,他必也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。
謝韶硬著頭皮抱拳稟,“末將得罪,崔老先生說,必要時候,末將.....末將務(wù)必押送主君過去?!?/p>
也是因了這個緣故,因而崔老先生才差遣謝韶來吧。
那人笑嘆一聲,笑完也就抬步走了。
阿磐愀然望那人,那人往前走著,不曾回頭,那頎長的身子在這暗下去的天光之中卻越發(fā)顯得蒼冷孤寂了起來。
聽見司馬敦輕聲問話,“主君的扳指,可要給夫人?”
你瞧司馬敦掌心攤開,那素白的巾帕之上是那枚龍紋玉扳指,而如今已破碎支離,再難鑲嵌起來了。
真叫人悲從中來,五內(nèi)俱崩啊。
她與謝玄就好似這扳指,分分合合許多次,到頭來也終將七零八碎,碎成一地的渣滓。
猶聽見司馬敦道,“末將看見主君......看見主君眼中隱隱有淚光?!?/p>
阿磐心中驀地一疼,適才看不見那人正面的時候,原來那人,原來那人也心碎神傷,破碎支離。
指節(jié)輕顫,接過那一帕子的碎玉,眼淚啪得一下就滾在了上頭,愈發(fā)使那碎得不成模樣的玉石晶瑩剔透了起來。
她的心也一樣,于此刻碎成了一地的齏粉。
七月底就這么過去了。
八月初一已經(jīng)來了。
初一到了。
初二到了。
初三到了。
初四到了。
初六到了。
初九到了。
初十也到了。
八月過去了小半月,天都涼了起來,原本定好的大婚,卻遲遲也沒了動靜。
大明臺原本還忙叨叨地籌備嫁娶,可也不知什么時候,一切都停了下來。
如今安靜如斯,也沒有人再掛起大紅的綢緞。
最開始因了懲戒家宰而在東壁立起來的威信,也必會因了八月一日再沒有過的大婚而日漸消減下去。
謝玄沒有命人軟禁,底下的人也還是恭謹有禮,可到底不一樣了。
趙媼依舊每日對婢仆們訓(xùn)話,可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多心,寺人也好,婢子也好,偶爾撞見的時候,眼光總有些許異樣。
因而她極少邁出門去,成日就在大明臺里。
有時會裝作不經(jīng)意地說起,“最近沒有見過王父?!?/p>
趙媼便回她,“在大營呢!趙國那幫造反的還沒壓下去,南邊韓國也打起來了?!?/p>
是了,天下一日不一統(tǒng),這戰(zhàn)亂便一日沒個完,不知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。
沒有謝玄和云姜的東壁,安靜得令人恍惚。
雖也有兩個孩子嘻嘻哈哈地鬧,或者動不動惹急了就揮起小拳頭掄,但還是靜得令人不安。
每日在窗邊枯坐,初時還沒有想過離開東壁,只是在窗邊等著。
窗邊是從邶宮移來的木蘭,一樹寬大的葉子透著勃勃的生機,可不知那人什么時候回來,也不知道到底還會不會回來。
也許還像從前一樣,從懷王元年打到懷王三年,又從懷王三年一直打到懷王五年,一年到頭都在大營里,再不會回到東壁來。
因而等得久了,等著等著,也就不知自己到底在等什么了。
趙媼覺出不對勁來,逮不著謝玄,便旁敲側(cè)擊地與阿磐絮叨。
她窺著阿磐的神色,溫藹地哄,“夫人看看,大公子養(yǎng)得多好??!將軍們私下里已經(jīng)商量好了,就由謝允將軍來做大公子的武師傅。韶將軍是粗人,怕教給大公子軍中的壞習(xí)氣。司馬敦資歷淺,哪里有他做師傅的份兒,就打個下手,好生護著大公子便是。夫人覺得好不好?”
好啊,怎么不好。
可那人既有把謝硯送人的話,他們?nèi)缃裆塘砍鰜淼?,以后可還作數(shù)?
趙媼又道,“文先生不敢定,只等著以后王父選這天底下最好的。夫人,這日子啊,是越過越有盼頭的?!?/p>
但愿吧。
過去的日子越過越有盼頭,以后呢,以后怎樣誰又知道呢?
趙媼逗弄著謝硯,撐著謝硯的小咯吱窩,說,“大公子是長子,不管以后怎么樣,那都是東壁的嫡長子。這位置是大公子的,獨一份的,萬萬不能被別人爭了去?!?/p>
見她垂眸不言,便又殷殷勸導(dǎo),“夫人啊,你別嫌嬤嬤啰嗦。做了母親的人,不都是為孩子活嗎?你得為大公子守著,得守好了??!”
是,她知道。
她如今便是為謝硯活著,也為謝硯守著。
可又能守多久呢?
總得先守到東壁有了名正言順的夫人的時候吧。
可想到此,未免就有些心灰意冷了,因而輕嘆一聲,“有嬤嬤在,嬤嬤多費心吧。”
趙媼不贊同,好勸歹勸,“嬤嬤能活多久啊,嬤嬤有什么用啊。你做夫人的時候,嬤嬤是家宰。旁人若做了夫人,第一件事就是把嬤嬤擼下去?!?/p>
“嬤嬤原就是大梁的人,東壁待不下去,要還能留條命,就能回老家。可夫人和大公子怎么辦???夫人能去哪兒呢?”
是啊,她能去哪兒呢?
這也正是她這半月來正苦心焦思的事。
每每想到此處,就透骨酸心,不能自已。
那嘆聲中夾著哽咽,她說,“嬤嬤,我連個娘家都沒有?!?/p>
因而,也就連個去處都沒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