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兩頭的戰(zhàn)事越聽越驚,越聽心里也越?jīng)]有底。
那人是傷著心走的,如今心里可好受一些了?
不知道。
只一顆心緊緊繃著,似樅金伐鼓,兵荒馬亂,七上八下的,一個勁兒地跳。
再細看謝允,謝允風(fēng)塵仆仆的,連那臂上的衣袍還沾著些許的血漬呢。
實在是叫人放不下心來。
趙媼懷里抱著孩子,忙湊上前來問,“那王父身邊,可有人侍奉???”
謝允道,“有我和謝韶在,只是難免有許多不周到的地方,好在主君常年軍中,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。只是如今被絆住了腳,只怕一時半刻回不來了?!?/p>
趙媼忙把謝硯塞給了謝允,又急又嘆,“習(xí)慣什么,王父打起仗來哪里顧得上自己,我跟在王父身邊有一年了,什么都看在眼里。唉,身邊沒個貼心人,怎么能行呢?”
謝硯哭著抱緊謝允,哭唧唧地叫,“要父親......要父親......”
大淚珠子咕嚕咕嚕地往下掉,哭得人五臟六腑都酸酸的。
還哭咧咧地說,“告父親......告父親......母親不給奶奶......母親不給.......告父親.......”
唉,這么小的人,還會告狀呢。
謝允哄著謝硯,擦著謝硯咕嚕咕嚕的大眼淚,“大公子不哭,大公子是小男子漢,快快長大吧,長大了好為父親分憂?!?/p>
趙媼連忙提議,“瞧瞧,大公子許久都不見父親了......夫人,要不,我們跟著謝將軍一起去大營。男孩子總得跟在父親身邊教養(yǎng)才是.......見不著父親哪兒行呢?”
轉(zhuǎn)頭又問謝允,“謝將軍,你說是不是?”
都說上陣父子兵,早些長大吧。
早些長大,好為他的父親分憂解難。
可謝硯還不滿周歲,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?
總得十年,十二年,十五年。
是了,總得十五年啊。
謝允搖頭,“軍中艱苦,夫人和大公子就安心留在東壁。等打完仗,主君也就回來了?!?/p>
趙媼一臉憂色,“那什么時候能打完仗呢?這個秋天能打完嗎?”
謝允不吭聲。
三國交戰(zhàn),哪是一時半刻就能打完的。
打一個中山,不也用了數(shù)年嗎?
打趙國,也又是好幾年過去了。
趙媼又問,“那冬天呢?這個冬天能打完嗎?”
謝允嘆了一聲,“如今說不好,嬤嬤照看好夫人和兩位公子吧,軍中事多,我也得走了。”
趙媼接過謝硯來,急慌慌又問,“那過年呢?王父過年總能回來吧?”
謝允笑,“主君得了空,就會來?!?/p>
真是越問越叫人難過啊。
這時候聽見樓外院中有腳步聲響,是宜公主在問司馬敦話,“謝將軍走了嗎?”
司馬敦低聲道,“還在?!?/p>
宜公主歡喜起來,又問,“什么時候走呢?怎么還不出來?”
司馬敦道,“不知道,快了吧?!?/p>
宜公主便逗著小黃,“那我和姐姐在這里等著?!?/p>
司馬敦只挎刀立著,再不說話。
樓下的人在等,謝允也急著走,說不了那么多的話。
取了入秋的衣物,不敢耽擱,這就轉(zhuǎn)身要走了。
臨到門時,忽又頓住步子,轉(zhuǎn)身問阿磐,“嫂嫂可有什么話,要帶給主君?”
原是有許多話要問,也有許多話要叮囑,可一時半刻的,倉倉皇皇的,也不知該說些什么。
因而只撿著最要緊的話,“扳指會修好的?!?/p>
“請你費心,照看好他?!?/p>
扳指七零八碎的,大抵再修不好了。
她說的原也不是扳指。
她說的是過去的情意。
那人可能聽懂?
不知道。
但趙媼不懂。
趙媼急得搶上前說話,“王父是東壁的主心骨,將軍轉(zhuǎn)告王父,還要早些回家才好啊?!?/p>
謝硯伸出小手要去抓,也抽抽搭搭地囑咐,“告父親!告父親!”
謝允笑著應(yīng)了,“好,告父親?!?/p>
那腳步聲疾步下了樓梯,出了正堂,下了木廊,最后又停在了院中。
聽見宜公主歡喜地喊,“姐姐,謝將軍出來了!”
阿磐立在窗邊,透過木蘭枝葉的間隙,見南平公主一身素衣,背著荊條,抱著包袱,焦眉愁眼地上前。
“趙人造反,南平心中十分不安。一直想去大營向王父請罪,又不識路,不知該怎么去。聽說謝將軍來,便在這里等著了?!?/p>
謝允頓步問道,“公主想去大營?”
南平點頭,輕聲細語地說話,“南平既來了魏國,就不愿做魏國的罪人?!?/p>
謝允又問,“公主去了,又能干什么呢?”
南平公主抹著眼淚,“王父可把南平捆了,送回趙國故地。趙人看見南平,自然也就平息了。宜兒還小,就讓南平為王父做點兒什么吧?!?/p>
阿磐怔然,南平公主看起來深明大義,可誰又知道這背后到底有幾分真情,又有幾分假意呢?
真真假假的,撲朔迷離,到底叫人無法分辨。
但至少負荊請罪,也要使謝玄高看一眼。
謝允道,“公主生在宮中,金尊玉貴,不知軍中艱苦,打起仗來,刀箭不長眼,是會要人命的?!?/p>
南平公主急道,“我不怕!求將軍帶我去吧!南平是趙國的公主,雖算不上和親,但趙人造反,南平也逃脫不了干系,這是南平該為趙國做的?!?/p>
謝允抱拳道,“趙人的事與公主無關(guān),公主不必自責(zé),外頭不太平,公主就留在東壁吧。”
說完話也就匆匆走了。
南平公主跟著往前追了幾步,荊條在脊背上左右晃蕩,知道追不上,追出了十余步遠后到底停了下來,定在原地好一會兒,也不知想到什么,最后掩面低泣著就朝著驚鴻榭跑了。
宜公主還沒有走,她還坐在廊下,就坐在司馬敦一旁。
摸著小黃,仰頭問起司馬敦來,“你怎么不說話了?”
司馬敦挎刀正色立著,垂著眸子避開宜公主灼灼的目光,“末將不知說什么?!?/p>
宜公主捏著手,“你昨日還能說許多,是討厭我,不想和我說話嗎?”
司馬敦低聲道,“公主金枝玉葉,末將不敢冒犯?!?/p>
宜公主愣愣怔怔的,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問,“司馬敦,你不喜歡我?”
司馬敦低著頭,欲言又止,不敢應(yīng)答,“末將......末將......”
宜公主笑,松開狗頭,“支支吾吾的,將軍殺人那股勁呢?”
司馬敦一凜,抬起頭來,而宜公主已經(jīng)跑開了。
是啊,司馬敦殺起人來也是連眼都不眨一下的。
而宜公主不也把他殺沈猛的事記得那么清楚嗎?
人一走,大明臺又歸于寂靜。
謝硯還在抽抽搭搭地哭,趙媼也還在一旁愁眉不展,唉聲嘆氣。
可仍舊還是那么靜,靜得似一座荒冢。
也不知這荒冢之中,到底有多少傷心人。
謝硯睡前還是要找奶,她睡前也還是要飲酒。
那一小包碎玉就放在枕邊,看著,喝著,看著,喝著,難受得一回回地掉眼淚。
夢里再沒有聞過那雪松香,也沒有聽見有人再喚她一聲“阿磐”了。
謝允這一走,大營那邊就數(shù)日再沒有消息了。
這空當(dāng),西宮的人來過三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