會等。
不管等來的是什么,是不是瓶墜簪折,雨歇云收,都會等。
趙媼怔著,懷里抱著謝硯,一時沒有說出話來。
過了片刻嘆了一聲,點了點頭應(yīng)和了一句,“好,不管你干什么,做什么決定,嬤嬤總會陪著你就是了。只是,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你要是失了勢,嬤嬤只怕.........也成不了什么事??!”
有的人以死明志,有的人活著作陪。
死實在簡單,活著卻極難,因而困厄中的扶持人間難得,還需要做什么,有這樣的一句話也就足夠了。
阿磐心中感激,沖趙媼笑起,“嬤嬤能照看好兩個孩子,就已是不世之功,將來阿硯若有出息,叫他給阿嬤鑄鐘鼎,刻碑碣?!?/p>
建金石之功,鑄成禮器,傳不絕之世,得是多大的功勞才能有此禮遇與殊榮啊。
(商周時期,青銅器作為祭祀禮器,只有貴族才有資格擁有,刻于青銅器上的銘文,大多用來記載重要的歷史事件,或紀(jì)念重要人物,銘文字?jǐn)?shù)有多有少,但結(jié)尾處,有八字吉語最為常見,即子子孫孫,永寶用之。寄予了青銅器的主人期盼后代子孫無災(zāi)無難,能夠永遠(yuǎn)享受貴族地位,將家族的榮光世代相傳的美好寓意)
雖不知這樣的一日到底會不會有,也許永遠(yuǎn)都沒有,也許果真有了,但那時候人已經(jīng)沒了。
可這是暗夜中的希望,人有了希望,也就活得有勁有盼頭了。
趙媼聽得熱淚盈眶,仿佛那象征著權(quán)力與榮耀的貴族禮器果真已經(jīng)有了,子子孫孫,永寶用之,老婦人笑著點頭,“那我趙良玉可真要流芳千古了。”
言罷,再不多說什么,抱著謝硯也就轉(zhuǎn)身走了。
大明臺正殿的門開開合合,人來來往往,這一夜也不知開合了到底幾回。
人都走了,這偌大的殿宇就愈發(fā)地顯得岑寂,空蕩,昨日此處尚一室生春,是夜卻冷冷清清,愁云慘霧。
一顆心也就沒有個著落,飄著,懸著,無所依歸,唯有懷中那個渾身驚顫的孩子是實實在在,觸手可及的。
這個孩子,當(dāng)真可憐。
從出生到現(xiàn)在,沒有得到幾分憐愛,也并沒有過上幾天的好日子,卻不知哪一日就要身亡命殞了。
阿磐哄著他,輕聲地與他說話,“阿密啊,阿密,不怕,母親在這里,母親守著你,不怕..........”
但孩子沒有回應(yīng),除了驚顫,也并沒有什么反應(yīng)。
可憐見兒的,小小的人兒一雙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,只偎在她懷里緊緊地抓著,好似從哭完后便開始呆呆怔怔的,沒怎么說過話。
趙媼差人送來的肉羹,謝密懨懨的沒怎么吃,換了清淡的白粥,也還是沒有吃。那么點兒的孩子呆呆的沒有精神,餓著肚子就睡下了。
睡也睡不踏實,前半夜驚慌不安,哭哭啼啼的。
不敢放他到榻上,將將一動,他便駭?shù)皿@醒,睜開一雙惶恐的眼睛四下去瞧,愈發(fā)叫人心疼。
因而便將他抱在懷里,才睡著便說夢話,夢話在說什么含含糊糊地聽不清楚,只聽得驚叫,驚叫著便抽搐醒來,又哭,“母親..........母親..........”
那一摔真把他嚇壞了。
沒有法子,只輕撫著那個孩子的腦袋,一下一下地?fù)嶂?,一聲聲地喚著,“阿密,不?........不怕啊..........母親在這里呢,阿密啊...........”
阿磐從前在靈壽故地聽老人講起,孩子受驚,就會掉魂,你得叫他,得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,把他的魂叫回來,不然魂走了,孩子也就傻了,再也好不了了。
謝密與謝硯謝挽一樣,養(yǎng)了這么久了,她早就把他當(dāng)成了自己的孩子,但凡有一顆為人母的心,怎忍心讓他變癡變傻。
沒有法子,臂上的傷處嘶嘶地疼,也就只有忍著。
借著微弱的燭光掀開袍袖,崩出來的血早把纏在臂上的帛帶洇透了,也不知現(xiàn)如今傷勢怎么樣了,是還皮開肉綻,還是時間一久又已經(jīng)愈合了。
誰知道,這時候哪里還顧得上傷口。
不知什么時候又下起了大雨,電閃雷鳴的,原本便空曠冷峭的大殿愈發(fā)地覺出了冷來。
阿磐扯來薄毯把懷里的孩子裹得嚴(yán)實,可那孩子仍舊凍得渾身打擺子。
一摸額頭,竟有些滾燙了。
這便是掉魂的癥狀。
阿磐心中駭然,連忙抱著謝密起身,裹好薄毯,不使他受涼,這便往殿門奔去。
可一開殿門,迎面撞上了謝韶。
怎么不算狹路相逢。
雨夜的晉宮一片漆黑,豆大的雨點砰砰地砸著地,濺起高高的水花,一道閃電劈下,瞧清楚了謝韶似笑非笑的臉,“大半夜的,嫂嫂要去哪兒?”
謝韶不待見阿磐,阿磐私心里也并不怎么待見他,知道他性子冷硬難說話,便問,“仲叔呢?”
仲叔便是謝允。
謝氏兄弟雖是護(hù)衛(wèi)將軍,但因是晉君堂弟,故而到底與旁人不同。
私下里他們稱她“嫂嫂”,為示親昵,她便也按他們兄弟的排行,喚謝允為仲叔,謝韶為季叔。
謝韶笑一聲,“恐有敵國細(xì)作接近,謝某自請在殿外看守,怎么,嫂嫂不歡迎?”
謝韶假模假式的,什么嫂嫂什么季叔不過也是面上的工夫罷了。
彼此心知肚明,因而難免陰陽怪氣。
不等她說什么話,又自顧自說道,“畢竟,白日嫂嫂才放走中山遺民,誰知道半夜又能來個什么人?還請嫂嫂莫要怪罪?!?/p>
阿磐素來知道謝韶是個什么人,此人木石心腸,只會公事公辦,可謝允既不在,隱身廊柱后頭的必定也都是謝韶的人,除了謝韶,也無人可求了,因此叫他季叔,企圖求個方便,“季叔,阿密哭鬧不停..........”
人還沒有說完話,就被那木石心腸的人打斷了,“聽見了,孩子嘛,哭哭鬧鬧的都是尋常的事?!?/p>
與他說話是白費工夫,阿磐又氣又急,“季叔,叫醫(yī)官來!”
然謝韶不肯,“二公子的事,免談。”
一人憤然作色,“你奉的是誰的命!”
一人寸步不讓,“謝某奉的是上頭的命?!?/p>
一人因了心急,咄咄逼問,“誰是你的上頭?是晉君,還是崔先生?”
殿門大開著,雨夜的涼風(fēng)卷著濕氣撲面襲來,懷里的孩子凍得哆嗦,又開始啼哭起來。
不知是宮燈太紅,還是燒得厲害,謝密的一張小臉紅得嚇人,抱在懷里,似個燙手的爐子。
大紅的宮燈被吹得晃蕩,把謝韶的臉映得晦暗不明,那與晉君有幾分相似的輪廓亦一樣是晦暗難以捉摸,“對謝某來說,兄長與先生,都是一樣的。”
謝韶顯然是晉君的人,卻也是崔若愚的人,但崔若愚既是晉君的人,那他的“上頭”便是同一人,原是好事。
可謝韶總是暗中奉崔若愚的命做些看似忠于晉君的事,例如陽奉陰違,例如殺人,便不能算好事了。
謝韶比不得謝允,他只認(rèn)自己的道理,認(rèn)準(zhǔn)了自己的道理便不與你講理,與他說話是什么也說不通的。
謝密發(fā)著熱,還在懷里哇哇地哭,阿磐心中焦灼,掩住他的腦袋,便要往外闖。
只需奔到偏殿去,趙媼會想辦法去尋醫(yī)官來。
然廊下的謝韶卻驀地抬刀一攔,攔得似銅墻鐵壁,不容她往外踏出一步,“往哪兒走!”
阿磐怒道,“你的主君,可軟禁我了?”
謝韶于驚雷中挑眉,“自然,主君說要扣人,嫂嫂沒有聽見?”
自然聽見了。
是夜大雨,廊下不過謝韶一人,借著宮燈與閃電卻能依稀瞧見長廊里人影幢幢,披堅執(zhí)銳。你瞧,到底還是軟禁了。
謝韶聲腔冷冷的,“謝某沒有進(jìn)殿動粗,是給嫂嫂留幾分體面,還望嫂嫂珍惜,不要為難謝某。如今正是主君南面稱尊的緊要關(guān)頭,嫂嫂身份特殊,還是不要出門,免得瓜田李下,再說不明白?!?/p>
說著話,一雙犀利的眸子有意無意地朝她懷中打量了一眼,眼里的殺意若有若無,一閃而過,若不是一道閃電打來,幾乎被他隱了過去。
阿磐低聲下氣的,“叫醫(yī)官來,我和阿密哪兒都不去?!?/p>
可那木石心腸的人拒了,“嫂嫂恕罪,不成?!?/p>
孩子哭,她便又急,“那叫趙家宰來!”
可那木石心腸的人還是拒了,“嫂嫂恕罪,還是不成?!?/p>
阿磐怒斥一聲,“謝韶!晉君一日不曾發(fā)落,你就得奉命!”
但求高聲怒斥,能使外人聽見,好為她通稟一聲。
向晉君通稟,抑或向趙媼傳話。
可雨太大了,她的怒斥聲幾乎全都淹在了雷雨聲里,這周遭原本是什么樣的,怒斥完了便仍舊還是什么樣的。
那木石心腸的人油鹽不進(jìn),不痛不癢的,“而今形勢不明,謝某只做自己該做的。”
那又有什么法子呢,沒有,只能緩一緩口氣,好聲說話,“那請季叔稟明晉君,請他做裁決?!?/p>
那木石心腸的人第三次把她拒了,“嫂嫂贖罪,還是不成?!?/p>
“為什么!”
“拜嫂嫂所賜,主君犯了頭疾,好不容易才睡下,吵醒主君,可是死罪?!?/p>
言罷又?jǐn)[出了一個“請”的姿勢來,不容反駁,“請嫂嫂進(jìn)殿?!?/p>
“阿密發(fā)熱了,醫(yī)官不來,要出事的!”
雨水在廊下濺起冰涼的水花,濺到身上涼涼的,廊下持刀立著的人聲音也冷冷的,陰陰郁郁的,“燒傻了好啊,燒傻了,不就解決了主君和嫂嫂的難題嗎?”
真正的鐵石心肝,毫無轉(zhuǎn)圜的余地。
阿磐顱內(nèi)氣血翻涌不止,策目切齒,咬牙道了一句,“謝韶,請你做個善良的人吧!”
謝韶卻不以為意,拇指壓鋒刀,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手,這便要拔刀出來,一刀刺穿她懷里的孩子了。
“善良能當(dāng)飯吃?謝某不怕天打雷劈,我與崔先生一樣,眼里容不得中山的沙子。奉勸嫂嫂,進(jìn)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