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磐以手抵額,整個人做出一副懨懨的模樣,“我有些不適,再睡一會兒,她愿等,就在外頭等著?!?/p>
她的不適也并非憑空裝出來的,昨日傷處抹了足足的龍骨粉,原該見好的,可一夜憂心不得歇,竟?fàn)窟B得人也沒什么精神。
白珠屈膝應(yīng)下,出去暗暗交代了一番,這時候孩子們也都醒了,白珠便叫來乳娘幫忙侍弄孩子。
南平趁機(jī)便想進(jìn)殿,陰陽怪氣地問,“公子們醒了,姐姐總不會還在睡吧?”
白珠笑著應(yīng)道,“公主說的是,娘娘確實還在睡呢!”
南平冷笑一聲,“該不是殿里出了什么事,王后娘娘不敢見人?”
藺宮人躬身垂頭,看著恭恭敬敬的,“公主這是什么話,這里是大明臺,能有什么事?眼看著大王就要登基,內(nèi)官大人們必會前來向娘娘稟報,奴家勸公主一句,等著娘娘召見就是,千萬不要在大明臺喧嘩了?!?/p>
嵐若氣高了聲調(diào),“你!今日大王必冊封夫人,你不過是個腌臜閹人,哪兒來的膽子在夫人面前多嘴多舌!”
藺宮人臉色微變,卻也不惱,只還是笑,“奴家是好心提醒,公主既是趙人,還是稍稍收斂一些,才是長久之道啊?!?/p>
嵐若厲聲呵斥,話里話外透著些意味深長,“趙人怎樣?你休要猖狂,這大明臺明日由誰來住,還說不準(zhǔn)呢!”
聽聽,狐貍的尾巴已經(jīng)藏不住,就要翹起來了。
嵐若把話說得差不多了,南平才不痛不癢地攔了一句,“嵐若,說這些干什么?!?/p>
遙遙聽見建章宮黃門鼓吹,山呼萬歲。
果然如藺宮人所說,很快黃門侍郎就捏著拂塵一路小跑著來了,“啟稟娘娘,大王已南面登基,復(fù)國為‘晉’,年號昭武,大喜??!大喜啊!”
是啊,大喜。
阿磐長長一嘆,從此,便是昭武元年,再不必以懷王紀(jì)年啦。
中山懷王這四字,從此只留在史書之中,再不會有百姓閑談提起了。
以后人們在他鄉(xiāng)相逢,必會問起,“這是哪一年啦?”
旁人便會笑答,“是昭王元年,晉昭王元年啦!”
聽得南平切切問道,“汪大人,大王殿上可提起了我哥哥?”
那姓汪的黃門侍郎應(yīng)道,“自然,自然,魏趙兩姓都有了定論。”
南平連忙拔下一支金簪塞進(jìn)黃門侍郎手中,“汪大人快講!”
那姓汪的黃門侍郎卻沒有收,只是正色笑道,“大王廢魏惠王為愚民,改趙武王為厲王,北遷至塞外牧羊,以后啊,趙氏一族可不能再踏入中原一步啦!”
殿外金烏掛起,日光愈盛,隔著大明臺那高大肅穆的殿門能看見南平公主的身形猛一踉蹌,險些摔倒。
那原本在殿外趾高氣揚的公主由著貼身婢子攙扶著,口中喃喃重復(fù)著兩個字,“厲王........厲王.........”
什么是厲。
周公《謚法》已載,逆天虐民曰厲。
離德荒國曰厲。
殺戮無辜為厲。
去禮遠(yuǎn)眾曰厲。
這是晉昭王的態(tài)度。
昭告了世人魏趙的禍亂,列國的史書必將抹去“趙武王”三字,以“趙厲王”取而代之。
而南平同為趙氏宗親,又有什么立足之地呢?
難怪只不過一個“厲”字,便幾乎要將她擊垮。
這真是不同凡響的一日。
這一日,晉君謝玄于晉陽南面稱尊,登基即位,是為晉昭王。
改魏惠王為愚民,廢太后殷氏。改趙武王為厲王,北遷至塞外牧羊。以長城為界,趙氏一族永世不得踏入中原一步。
魏國政權(quán)的更迭,沒有戎馬生郊,魚爛土崩(魚爛土崩,即國家內(nèi)部發(fā)生動亂),前一個朝代和平結(jié)束了,一個新生的政權(quán)已經(jīng)開始了。
阿磐下意識地就想要握住趙媼的手,趙媼與她一樣,等待此刻已久了。
可這樣重要的時刻,趙媼卻下落不明,生死未卜。
黃門侍郎在殿外稟完了事,很快便走了。
嵐若倉皇攙扶著南平,“夫人,穩(wěn)住,不急,咱們.........咱們不急啊!”
南平大喘著氣,這才片刻的工夫,就站直了身子,聲腔沉沉,暗藏著一股狠勁兒。
她笑了一聲,說,“是,是,不急,不急。”
不急,便等。
南平在殿外等。
阿磐也在殿內(nèi)等。
一個等時辰,等開門。
一個等趙媼,也等趙媼開門。
黃門侍郎第二回來的時候,趙媼還是沒有動靜。
黃門侍郎也還是喜氣洋洋,殿門未開,他便仍在殿外稟,“啟稟娘娘,大王在建章宮大行封賞,冊封崔老先生為定國公并大司徒,周大將軍為大司馬,謝允將軍為平魏侯,謝韶將軍為安北侯,大喜,大喜呀!”
(根據(jù)《禮記·王制》《孟子·萬章下》,周代諸侯爵位分為五等:“公”為最高爵位,如周公姬旦、召公姬奭,多為王室近親或功勛重臣?!昂睢睘榉獾剌^大、肩負(fù)藩屏王室重任的諸侯,如齊侯姜尚、魯侯伯禽)
是啊,大喜。
他們都是忠臣,為晉國匡復(fù)前仆后繼,立下了汗馬功勞,該封,該賞。
黃門侍郎走前又吩咐了左右侍立的婢子宮人,“還要勞煩二位仔細(xì)著點兒,大王眼下正與百官宴飲,宴飲一結(jié)束,王駕就該來迎娶啦!還請娘娘更換吉服,早做準(zhǔn)備呀!”
白珠與藺宮人連忙應(yīng)了,“請汪大人放心便是。”
黃門侍郎一走,殿外的人又等了些許時候。
不知到底等了多久,南平再等不及。
等不及也就起了身,就在廊下,笑起來涼涼的,“這都什么時辰了,姐姐還沒有睡醒,是早就醒了,因了什么事,不敢見人吧?”
說著話,使了個眼色,嵐若已肩頭一伸,猛然一撞,就把大明臺的殿門霍然一下就撞開了。
白珠與藺宮人及大明臺其余宮人,想攔已經(jīng)攔不住了,“南平公主不可吵擾娘娘與公子!”
南平是大搖大擺地進(jìn)來的。
南平進(jìn)殿的時候,阿磐正端坐案前,與乳娘們一同喂孩子們喝羹湯。
因了厲王的事,南平在宮人們面前也不裝了,你聽她噗嗤一笑,上前來便打量著,揶揄著,“姐姐臉色發(fā)白,看起來夜里沒有睡好呀!”
說著話,又在殿內(nèi)前后左右地環(huán)視,“咦?趙嬤嬤素日都在姐姐左右跟著,哪哪兒都是她,怎么這么重要的日子竟不見了?”
唉,趙媼啊,趙媼怎么還不回來呢。
南平話聲一頓,聲腔驀地凜冽了下來,“該不是夜里出門干了什么虧心事,回不來了吧!”
你瞧,南平知道。
趙媼去取吉服的事,她知道。
去殺趙媼的婢子死了,她也知道。
她敢這么早就來大明臺候著,把華音宮撂在后邊,必是已經(jīng)把趙媼.........
忽而外頭響起了白珠清亮的聲音,“大家宰回來了!”
阿磐心頭一跳,謝硯已歡喜地拍起手來,“阿嬤!阿嬤來了!”
南平下意識地甩頭去看,那長長的金步搖嘩啦啦地?fù)u晃,見趙媼已經(jīng)端然立在了正殿門口。
那富態(tài)的老婦人兩手空空,周身都沐浴在這莊嚴(yán)盛大日子里的光影之中,她笑笑了一聲,“趙國公主,找老婦有事?”
南平張口結(jié)舌,一雙眼睛瞪得溜圓,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,“你.........你還活著?”
趙媼冷笑一聲,“老婦的命,比王八還長!”
謝硯咯咯大笑,“王八!王八!阿嬤說王八!”
是,趙媼還說,“你死了,老婦都未必死呢!”
南平臉色駭白,兀自怔著,嵐若還支棱著叫,“放肆!誰敢對夫人不敬!”
緊接著便聽見丹墀又響起了零零碎碎的跑步聲,那黃門侍郎氣喘吁吁地跑來,疾疾問道,“開了開了,殿門開了!藺大人,娘娘可準(zhǔn)備好了嗎?大王眼看著就到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