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車駕鑾鈴作響，十二旒冕冠垂珠前搖后晃，那雙鳳眸星目脈脈溫潤，似要將她吸卷進(jìn)去。

孩子們在，甜言蜜語的話不怎么好意思開口，因此一人抱著一個孩子，只是四目絞纏著，輾轉(zhuǎn)相隨。

要說的話，也都在心里了。

至建章宮，下了王駕，踩著厚厚的蜀錦長毯，那人攜她一步步進(jìn)了高門大殿。

大晉的黑龍旗在建章宮前飄蕩，恢弘的儀仗隊浩浩蕩蕩，旌旗蔽日，鼓樂齊鳴，大晉赫赫國威在此刻展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

黃門鳴鼓，編鐘雅樂相和，百官跪拜，山呼萬歲。

那人攜她行至長毯盡頭，行至君王龍座，座后高大的彩繪漆屏風(fēng)上青色龍身飛騰，鱗爪赤紅，云紋纏繞，天家威嚴(yán)盡顯。

行了冊立大禮，授了王后璽紱。

那人就在這建章宮昭告世人，“吾妻，晉陽謝氏?！?p>柔荑還在那人手中緊緊地握著，阿磐沖著那人笑。

可卻忍不住心里酸酸的，心里一酸，連帶著鼻尖也酸，眼眶也酸，連帶著整個人要忍不住掉下淚來。

是晉陽謝氏，名門貴女，再不是中山細(xì)作。

從此是晉王后，是太子生母，再不是禍國的妺喜了。

他還抱著謝硯，告訴殿內(nèi)的國賓使臣與文武百官，“吾兒，太子謝硯?！?p>小小的謝硯就在他膝頭端坐，像模像樣的，“太子阿硯?！?p>阿磐想起來從前也在晉陽，就在他們暫住的那座宅子里，謝玄也曾抱著謝硯見賓客，也是如今日一樣笑著告訴他們，“這是我的嫡長子?！?p>他還托著才三個月的嬰孩，告訴這建章宮所有的人，“孤的女兒，長公主謝挽?！?p>聽得眾人一次次山呼，跪拜，“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。”

“王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?！?p>“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。”

“長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?！?p>禮樂聲震徹云霄，謝玄為她們母子三人一一正名。

從懷王三年至昭武元年，已經(jīng)過去了四年。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這么多年，而今說好的大婚，總算禮成。

在這山呼聲中，聽得一旁的君王聲腔溫潤，“阿磐，這是孤第二次娶你了?！?p>阿磐鼻尖一酸，見那人笑著，一雙酒窩真好看啊，可他眸中卻隱隱閃著水光。

心緒一晃，想起來那是懷王五年春啦。

就在趙國北地的柴屋里，謝允曾代晉君來勸她，說，“主君以亡妻之禮祭拜謝磐，因而謝磐是嫂嫂?！?p>是啊，有過亡妻之禮，是娶過一回了。

阿磐眸中水光盈盈，向晉王溫靜笑起，“如今，妾在這里了?！?p>而晉王眼尾泛著薄薄的紅，亦沖她破顏一笑。

一見傾心。

再會傾情。

三生有幸。

四海為君。

如今堂堂正正地出嫁，堂堂正正地做了他的中宮王后。

真叫人想放聲大哭，抱住他，好好地哭一個痛快啊。

那人還說，“你要的安穩(wěn)，以后，都有了?！?p>你瞧，他還記得。

日理萬機(jī)的君王，還記得數(shù)年前的一句閑話。

那時候在他的中軍大帳，他問，“你想要的，是什么？”

她從來也不是個貪婪的人，那時候她說，“奴想要片刻的安穩(wěn)?！?p>他記得，記了三年，記到了現(xiàn)在。

而今，安穩(wěn)有了，以后也都有了。

改元宜新，應(yīng)時納祐，眾臣賓客飲御諸友，炰鱉膾鯉。

多好啊，可是環(huán)顧周遭，這殿內(nèi)卻并不見崔若愚。

崔若愚是定國公，是大司徒，封后立儲的大日子，他卻沒有來。

是了，老者從不看好這樁婚事，就在前一日也還在死諫，還在極力地反對。

阿磐并不知道謝玄到底用了什么樣的法子才說服了崔若愚，也許根本沒有說服。

君王至尊至貴，從來也不必去說服誰。

罷了，有謝玄在，這一日什么也不必多想了。

原本該與國賓百官一同宴飲，再去宗廟祭祀，等入了夜，與謝玄同牢而食，合巹而飲。

可大抵是夜里沒怎么睡好，又心神緊繃了半日的緣故，典禮一結(jié)束，幾乎已經(jīng)撐不住沉重的鳳冠了。

是太重了，太疲累了，壓得她頭昏眼花了，遠(yuǎn)處的賓客，近處的父子，時而清晰，時而模糊。

殿外的鼓樂與殿內(nèi)的編鐘也顯得過于吵嚷了，擾得她頭大，擾得耳中聲忽大忽小，忽遠(yuǎn)忽近。

身子一晃，那人下意識地攬住了她的腰身，“你還好嗎？”

趙媼原本就在一旁，連忙在背后扶住了她的鳳冠，“娘娘..........”

這一日阿磐很歡喜，歡喜使她臉色紅潤，這紅潤勝過了昂貴的胭脂水粉。

這么歡喜的日子，這輩子也只有一回，又怎能掃他的興呢？

阿磐因而沖他笑，“妾有些累了。”

那人不忍她疲累，還托著她的腰身，輕聲與她說話，“去后殿等孤吧，孤為你布好了椒房，去好好睡一覺?！?p>阿磐應(yīng)了，由著趙媼與白珠攙起身來。

她并不知椒房在哪里，連這建章宮的正殿也才來過兩回，哦，今日已是第三回啦。

趙媼這段日子也都與她一樣困在大明臺，因而也并不知道。

謝允有永嘉公主陪伴，又與秦王夫婦一同敘話飲酒，脫不開身，倒是謝韶自告奮勇，自請前去護(hù)送，那人也就允了。

跟著謝韶出了大殿，繞過屏風(fēng)從后門往外去。

白珠與婢子青薔攙扶著她，趙媼在一旁命道，“已經(jīng)出殿了，這鳳冠沉重，先為娘娘摘下吧?！?p>婢子們應(yīng)了，小心地為她取下了鳳冠，頭上一輕，又吹著后院清透的風(fēng)，這才好了一些。

卻見謝韶步子一緩，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，“嫂嫂好本事，這么重要的日子搞得雞飛狗跳。”

就知道他跟來必定有話要說。

前日還不說人話，不干人事，誰能指望他換了身君侯的冕袍就變成沂水春風(fēng)的高華君子了。

謝韶還冷哼了一聲，“有什么事，非得在今日么？”

這話里話外，似是早知道了什么。

阿磐定了定神，往前走著，“季叔到底，想說什么？”

謝韶嗤笑一聲，“嫂嫂手段拙劣，自以為能瞞天過海，若不是王兄有心袒護(hù)，今日謝某可就叫旁人‘嫂嫂’了。”

阿磐心頭一跳，“季叔的話，我有些聽不懂呢?！?p>謝韶眼鋒往后一掃，“你當(dāng)只憑一個老太婆，就能成事么？”

阿磐脊背一寒，恍然也就明白了過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