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魯?shù)膭幼骱芸?,不多時,他的三位伯父,巴特爾、哈爾巴拉和額日敦,便騎著馬,帶著一身寒氣來到了老蘇和的勒勒車旁。
老蘇和沒有立即說話,只是用渾濁的眼睛掃過三個兒子的臉龐,又望了望前方蜿蜒西行、死氣沉沉的遷徙隊伍,以及隊伍兩側(cè)那些有氣無力、時不時發(fā)出悲鳴的牛羊。
“阿布,您叫我們過來,是有什么事?”
長子巴特爾性子最急,見老父親久久不語,忍不住開口問道。
老蘇和收回目光,壓低聲音,用只有他們幾人能聽到的沙啞嗓音說道:“叫你們來,是想跟你們商量一下,咱們家不能再跟著迪音賽音汗這么走下去了?!?/p>
此言一出,巴特爾三人都是微微一怔,相互對視了一眼,眼中皆是露出驚訝之色。
“阿布,您的意思是……?”
次子哈爾巴拉自幼小心謹(jǐn)慎,試探著問道。
他腦子靈,對局勢的判斷比兩個兄弟更為敏銳。
老蘇和嘆了口氣,臉上悲苦之色更濃:“你們看看,這還像是能帶領(lǐng)我們土謝圖汗部重現(xiàn)榮光的大軍嗎?”
“從哈拉和林城下敗退下來,勇士們像被嚇破了膽的兔子,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。
“汗他……他太著急了,也太小看明人了?!?/p>
他頓了頓,用馬鞭輕輕指了指隊伍前方:“當(dāng)初他不聽勸告,一意孤行要東歸,結(jié)果怎么樣?撞得頭破血流!多少好兒郎死在了明人的炮火下,他們的血把雪地都染紅了!”
“如今,他又要帶著我們?nèi)ブZ門罕(丹津)的右翼牧場,說是休整,可你們想想,咱們這么多人過去,右翼的草場夠吃多久?”
“各部、各家,到時候為了牧場定會產(chǎn)生矛盾,恐怕還沒等明人打過來,我們自己人就要先刀兵相見了!”
老蘇和的臉上滿是無奈,看了眼自己的三個兒子,繼續(xù)道:“跟著他,我看不到長生天的眷顧,只看到了災(zāi)禍和滅亡?!?/p>
“庫倫以北,咱們家那片小牧場,雖然不算頂好,但背風(fēng)近水,還能活下去。”
“再往西,都是陌生地方,還要看準(zhǔn)噶爾人和札薩克圖汗部的臉色,咱們這點家底,經(jīng)不起折騰了?!?/p>
三子額日敦年紀(jì)最輕,也最為沖動,聞言,當(dāng)即贊同道:“阿布說得對!那明軍的怪獸太可怕了,根本不是人力能抵擋的,汗還要去招惹他們,我怕……我怕咱們?nèi)叶紩涝诼飞??!?/p>
巴特爾握緊了拳頭,骨節(jié)發(fā)白,最終也沉重地點了點頭:“阿布,您是一家之主,您來決定吧?!?/p>
“我也覺得西邊不是好去處,家里剩下的羊不多了,再走下去,怕是熬不到下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?!?/p>
哈爾巴拉見兄弟們都表了態(tài),也下定了決心:“阿布,我們都聽您的!與其跟著部落去西邊寄人籬下,朝不保夕,不如回咱們自己的牧場!”
“明人主要守在哈拉和林,只要我們不靠近那座城,不與他們?yōu)閿?,老老實實放牧,或許還能有一條生路?!?/p>
見三個兒子都支持自己,老蘇和的臉色也舒緩了不少,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:“既然你們都同意,那咱們就這么定了!等到天黑,大隊人馬停下來扎營,守衛(wèi)最松懈的時候,我們就收拾東西,悄悄往東南走!”
“記住,動靜一定要小,不要驚動其他人,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的打算!”
“是,阿布!”
三兄弟齊聲應(yīng)道。
……
是夜,朔風(fēng)凜冽。
土謝圖汗部龐大的遷徙隊伍,蜷縮在背風(fēng)的洼地里宿營。
連續(xù)的戰(zhàn)敗和長途跋涉,耗盡了大多數(shù)人的精力,除了必要的哨探,絕大多數(shù)牧民都早早鉆進了蒙古包或裹緊了皮袍,營地很快陷入一片沉寂,只有偶爾傳來的牛羊叫聲和風(fēng)聲。
老蘇和一家卻毫無睡意。
在夜色的掩護下,他們悄無聲息地拆卸著蒙古包,將家當(dāng)捆扎在勒勒車上。
巴特爾和額日敦小心地攏住家里的幾十只羊和十幾頭牛,防止它們發(fā)出太大的聲響。
朝魯則機警地在一旁放哨,注意著遠(yuǎn)處的巡邏兵士。
等兩個被征召的孫子也悄悄回來后,老蘇和最后看了眼遠(yuǎn)處袞布汗帳的方向,沉聲道:“走!”
一家十幾口人,驅(qū)趕著牛羊,拉著幾輛堆滿家當(dāng)?shù)睦绽哲?,小心翼翼地繞開主要的宿營區(qū),借著地形和夜色的掩護,緩緩向東北方向移動。
直到遠(yuǎn)離大隊營地近十里,確認(rèn)沒有被發(fā)現(xiàn),一家人才稍稍松了口氣。
但現(xiàn)在顯然不是停下的時候,還得盡快回到自己原本的牧場才是正理兒。
而事實上,抱有同樣想法的人,遠(yuǎn)不止老蘇和一家。
在接下來的兩三天里,越來越多像老蘇和家這樣的牧民開始動搖。
起初只是零星的幾戶人家,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隊伍中。
但很快,這種逃離開始如同瘟疫般蔓延。
第二天晚上,至少有十幾個阿寅勒試圖脫離大隊。
到了第三天,甚至出現(xiàn)了小股牧民在白天就公然偏離主隊伍,朝著不同方向散去的情況。
茫茫草原,想要完全監(jiān)控每一戶牧民本就是極其困難的事情,尤其是在新敗之后,人心渙散,各部首領(lǐng)自顧不暇之時。
袞布是在第三天下午,接到本部管民官的急報時,才猛然意識到問題的嚴(yán)重性。
“汗!不好了!下面好幾個蘇木(軍事、行政單位)都來報,說是……說是這幾天晚上,有不少牧民趁著守夜不嚴(yán),偷偷帶著牲畜和家當(dāng)逃了!”
管民管塞達爾臉色發(fā)白,跪在袞布面前,聲音帶著惶恐。
袞布原本就因為兵敗和西遷之事心情惡劣,聞言先是一愣,隨即勃然大怒,馬鞭差點直接抽在賽達爾的臉上:“什么?!逃了?多少人逃了?你們是干什么的!為什么現(xiàn)在才報!”
賽達爾嚇得渾身一顫,伏低身子,顫聲道:“回……回汗,一開始只是零星幾戶,下面的人以為是被狼群驚散或是掉隊了,沒敢驚動汗?!?/p>
“可……可這兩天越來越多,粗粗算下來,各部落加起來,恐怕……恐怕已經(jīng)少了不下兩百帳了!”
“他們大多是往東南、正南方向跑的,看樣子是想回原來的牧場。”
“混賬!”
袞布?xì)獾媚樕F青,胸口劇烈起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