臨海省，龍家半山別墅。

書房里，紫檀木的香氣幽幽浮動，氣氛卻異常沉悶。

龍躍進回來了。

五十出頭的他，身姿挺拔，眉宇間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。

作為臨海這個改革開放窗口省份的一把手，龍躍進憑的絕不只是傲人的家世背景，他自身的能力同樣毋庸置疑。

比同級別的林崢，他甚至還要年輕一歲。

這在他們這個層面，是極大的優(yōu)勢。

上首，坐在太師椅上的龍老爺子，正靜靜地看著自已最引以為傲的兒子。他放下手中的茶盞，溫和地開口。

“事情不順利？”

龍躍進端起茶杯，喝了一口，苦笑道：“什么都瞞不過您。讓您看出來了，我的修養(yǎng)還不到家?！?/p>

龍老爺子擺擺手。

“你在我面前，才會放下這些防備。說說吧，怎么回事？”

龍躍進的臉上，浮現(xiàn)出一絲凝重。

“領(lǐng)導那邊，更傾向于清江省的方案。我還在努力?！?/p>

龍老爺子略感意外：“這個光刻機項目，對你們臨海來說，體量并不算大。為什么非要抓住不放？”

龍躍進放下茶杯，一字一句地說道：“因為，是林崢在主導?！?/p>

龍老爺子沉默了，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。

“他這幾年，的確進步很快，我也聽說了很多事情。”

“不光是進步很快?！饼堒S進的語速加快了幾分，“他的每一步，都精準地卡在了點子上?，F(xiàn)在，他是我最大的對手?！?/p>

龍老爺子搖了搖頭：“清江省的底子，和臨海不是一個重量級。現(xiàn)在中央的重心，還是以經(jīng)濟建設(shè)為主。你的成績就擺在那里，他拿什么和你比？”

“本來是沒問題的。”龍躍進嘆了口氣，“就算清江省前幾年在反腐工作和國企改革上做出了一些成績，也對我構(gòu)不成實質(zhì)性的威脅。可壞就壞在，這次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?！?/p>

“清江省以一省之力，同時支援京城和我們臨海。這份情，我還偏偏不能不領(lǐng)。中央對他的評價非常高，已經(jīng)有呼聲，讓他提前入京了?！?/p>

“原來如此?！饼埨蠣斪拥膭幼魍Ａ讼聛怼?/p>

“所以，這次我不能退。”龍躍進的眼神變得銳利，“至少在表面上，我要和他爭到底?！?/p>

龍老爺子緩緩開口：“林崢當初是帶著任務(wù)下去的，他能干得這么出色，當初很多人都沒有想到?！?/p>

“是啊?！饼堒S進感慨道，“清江省那么復雜的局面，居然讓他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，還把所有的麻煩都解決了。這簡直不像是他這個人的手筆。”

龍老爺子默然，當初派林崢去清江，中央的考量和地方上的阻礙。

都會讓覺得，這是一個泥潭。

盧東升當時如日中天，又有中組委的強大背景。

清江省的問題暴露出來之前。

又有誰會知道是什么樣子？

就算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。

全國哪個省又沒有？

揭開這個蓋子。

是需要勇氣的。

更需要莫大的政治智慧。

龍躍進自認，自已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。

但林崢就是干成了。

而且干得讓人無話可說。

清江省的政治動蕩。

并沒有讓其停止發(fā)展。

如今的經(jīng)濟指標反而更加耀眼。

一下子就掩蓋了自已多年的努力。

畢竟臨海的優(yōu)勢擺在那里，干不好就是失敗。

干好了，那不是應(yīng)該嗎？

過了一會兒，龍老爺子說了一句：“老齊對他的支持，不遺余力?！?/p>

“還有雪琴家?！饼堒S進補充了一句，話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。

龍老爺子看了他一眼：“這事，你還沒過去？”

“過去了?！饼堒S進立刻收斂了情緒，“我知道輕重?！?/p>

“勝男嫁進周家，就注定了你不可能再娶雪琴。忘了她吧?！?/p>

“好?！饼堒S進應(yīng)道。

龍老爺子話鋒一轉(zhuǎn)：“你兒子這次受了挫，你也要引以為戒。家庭出了問題，組織上的評價就不會高。在最關(guān)鍵的時候，就會產(chǎn)生偏向性?！?/p>

提到兒子，龍躍進的臉上閃過一絲煩躁。

“少康的問題，我來處理。爸，您看看，幫他再找個人家吧。他年紀不小了，再這么單著，前途還要不要了？”

“那個混賬小子！”龍老爺子積壓的怒意終于勃發(fā)，他一拍桌子，“都怪你媽，從小就把他慣壞了！養(yǎng)成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！這次闖了這么大的禍，為了你，我不能出面說話，只能讓他硬生生挨了這頓板子！”

龍躍進低著頭：“我知道，我贊成您的決定?！?/p>

“讓他下去吃吃苦，好好鍛煉一下！”

“現(xiàn)在組織上很看重基層工作經(jīng)驗，我本來也準備讓他下去，現(xiàn)在正好。”龍躍進順著說道。

“他不是小孩子了，盡干些混賬事！”龍老爺子的怒氣未消，“再不敲打敲打，等我哪天走了，你就等著給他收拾一輩子的爛攤子吧！”

龍躍進連忙安撫：“您別生氣，我來處理，一定處理好?！?/p>

“讓姓周的那個老東西看笑話！我什么時候吃過這么大的虧？”龍老爺子氣呼呼地說。

龍躍進勸道：“您也別和周老爺子置氣。這事，本來就是我們的錯。等這邊工作完成了，我親自帶少康上門去賠罪?！?/p>

龍老爺子哼了一聲，沒有再說話，顯然還在氣頭上。

龍躍進等他氣息稍稍平復，才試探著開口：“爸，這次這件事，可能還需要您出面走動一下。”

龍老爺子閉上眼睛，靠在椅背上，許久，才從鼻腔里發(fā)出一個字。

“嗯?！?/p>

……

晚上九點多，西餐廳的包廂門被推開。

林崢和他的大秘方慎行，一前一后走了進來。

謝語晴和小勇已經(jīng)先行離開。

包廂里剩下的四個人，劉清明、蘇清璇、周躍民和許凝，全都立刻站了起來。

“林書記?！?/p>

“林叔?！?/p>

“爸?！?/p>

“叔叔。”

四個人，四個不同的稱呼。

林崢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，他擺了擺手。

“坐，都坐下。這里沒有什么書記，只有一個遠道而來看望晚輩的長輩?！?/p>

劉清明卻沒有立刻坐下，他快步上前，體貼地幫林崢拉開主位的椅子。

然后，他又對跟在后面的方慎行說：“方主任，你也坐下吃點吧，忙了一天了。”

方慎行客氣地道了聲謝，卻沒有坐下的意思。

林崢看了一眼，發(fā)話了。

“小方，你也坐，我們都吃點東西。”

方慎行這才在旁邊的位置坐下。

林崢的目光，首先落在了自已兒子身上。

“躍民，好好對小凝。”

周躍民挺直了腰板，鄭重地點頭：“爸，您放心?！?/p>

這種場合，林崢自然不會多說兒子什么。他又轉(zhuǎn)向許凝，態(tài)度更加柔和。

“小凝，我今天去你家拜訪了。你爸爸的工作，可能要動一動，有空的話，多回家陪他說說話?！?/p>

許凝乖巧地點頭：“叔叔，我記住了?！?/p>

“躍民這孩子，不太會講話，脾氣也有些直，你多包涵。”

許凝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，小聲說：“叔叔，其實……他挺好的?！?/p>

“那就好?！绷謲樞牢康匦α?，“你們好好處，我和你雪琴阿姨知道了，都很為你們高興?！?/p>

“嗯。”許凝應(yīng)道。

接著，林崢又看向蘇清璇。

“小璇，學習上沒有困難吧？”

蘇清璇回答：“課程有點緊張，不過問題不大，我能跟得上。”

“要抓緊學習，但也不要忘了生活?！绷謲樀难哉Z中，滿是長輩的關(guān)懷。

蘇清璇甜甜一笑，乖巧地說：“嗯，我現(xiàn)在努力學習的動力，就是過日子?！?/p>

林崢聞言，不由得笑了起來。

“說得好。工作和生活，學習和生活，都要平衡好。你們年輕人，要處理好這個關(guān)系。”

劉清明在一旁接話：“我們一定努力，不辜負您的期望?！?/p>

不多時，服務(wù)員送來了他們點的餐品。

林崢顯然不喜歡牛排這些，只要了一份簡單的三明治和一杯果汁。

方慎行則點了一碗意面。

林崢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三明治，一邊很隨意地問：“你們幾個，今天怎么想著湊到一塊兒的？”

周躍民回答：“爸，我和小凝能成，多虧了劉哥和蘇姐撮合。我們想著，怎么也得請他們吃頓飯，表示感謝?！?/p>

林崢點點頭：“你做得對。這里不便宜吧？生活費夠不夠用？”

許凝在一旁開了句玩笑：“叔叔，我工作了，有工資呢。您可別老思想。”

林崢哈哈一笑。

“小凝批評得對。不過，你們可以商量著來，也不能次次都讓你出錢。經(jīng)濟上，也要平等嘛。”

周躍民趕緊說：“我會注意的。爸，我最近在勤工儉學呢，有收入?！?/p>

“好，爸支持你?！?/p>

劉清明和蘇清璇對視了一眼，都從對方的反應(yīng)里看到了一絲驚訝。

堂堂省委一把手的公子，談個戀愛，生活費居然會不夠用。

這話說出去，恐怕沒有一個人會相信。

但林家家風清正，周家子弟也大多在軍中任職，家里確實沒有經(jīng)商的。

當然，以他們的地位，如果真想搞錢，根本不需要親自下場，自然會有大把的灰色收入送上門。

很顯然，林崢不是那樣的人。

他治家極嚴。

包廂里的氣氛，在林崢刻意營造下，漸漸變得輕松融洽。

他就像一個普通的父親，和孩子們聊著家常，關(guān)心著他們的學習和生活。

等到林崢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，喝下半杯果汁，他用餐巾擦了擦嘴，站起身。

他拍了拍劉清明的肩膀。

“小劉，陪我出去走走，消消食兒?！?/p>

來了。

劉清明心里一凜。

他松開一直握著的蘇清璇的手，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示意，然后跟著林崢走出了包廂。

夜色已深，餐廳外的街道上，行人稀疏。

兩人并肩在人行道上緩步走著，昏黃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
劉清明先開了個玩笑，試圖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。

“林書記，我總感覺，好像有人在暗中保護我們?！?/p>

林崢微微一愣，隨即也笑了。

“我的級別，還沒有那個待遇。不過，有你這個優(yōu)秀警察在身邊保護，我很放心。”

劉清明故作壓力山大狀：“您這么一說，我這壓力一下子就上來了?！?/p>

“在京城，不至于?！绷謲様[擺手，笑容漸漸收斂。

劉清明知道，正題要來了。

他主動切入：“林書記，我今天下午，看了臨海省申報的那個項目材料?！?/p>

“他們確實做了不少準備，是有備而來。”

林崢的腳步頓了一下，嘆了口氣。

“是啊，我們輕敵了?！?/p>

“今天在領(lǐng)導面前，臨海省的龍書記，對項目的各種細節(jié)侃侃而談，引經(jīng)據(jù)典，說出來的東西也是言之有物，準備得非常充分?！?/p>

劉清明的心微微一動。

“臨海省的經(jīng)濟實力和區(qū)位優(yōu)勢都擺在那里，我們不能跟他們硬拼實力?！?/p>

“除了之前提出來的戰(zhàn)略安全考量，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，那就是外資的投資意向。只要德國那邊的公司更傾向于我們，我們的勝算就大很多?！?/p>

這是劉清明能想到的，清江省能擺得上臺面的優(yōu)勢。

然而，林崢接下來的話，卻讓他又是一番意外。

“這一點，他們也早就考慮到了。”

“而且，他們已經(jīng)做在了我們前面?！?/p>

林崢的聲線有些低沉。

“我得到消息，外交部那邊，已經(jīng)在幫他們做德國政府和蔡司公司的工作了。”

劉清明整個人都愕然了。

外交部？

為了一個省級單位的招商引資項目，居然出動了部委層面，而且還是外交部這種核心部門？

這不應(yīng)該??！

光刻機雖然重要，但在目前這個時間點，還沒有上升到那種生死攸關(guān)的戰(zhàn)略高度。

畢竟，阿斯麥還沒有徹底撕破臉，還沒有對華夏進行全面禁運。

美國人也在忙著反恐，沒有把華夏當成頭號大敵。

臨海省，有必要為了這么一個并非不可或缺的項目，動用如此巨大的政治資源，甚至不惜得罪清江省，得罪自已這位即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省委書記？

這完全不符合政治邏輯。

除非……

一個念頭，如同閃電般劃過劉清明的腦海。

臨海省委書記！

他和林書記，是平級！

也就是說，他們倆，是直接的競爭對手！

所以，這根本就不是一次簡單的項目爭奪。

會不會？

這里頭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。

這個項目，只是一個由頭。

真正的戰(zhàn)爭，在項目之外。

一次競爭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