發(fā)改委大院外不遠,那家銅鍋涮羊肉館子的小包間里,氣氛正熱烈。
劉清明接到林崢的電話,對楊建華和蘇浩告了個罪,拿著手機走到了包間外。
走廊里人來人往,服務員端著盤子匆匆而過,空氣中彌漫著羊肉的膻香和麻醬的濃香。
他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回電話。
等到結束通話,重新推門回到包間,楊建華和蘇浩兩個人,都齊刷刷地看著他。
那眼神里,有好奇,有探究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。
劉清明心里跟明鏡似的,剛才接電話的時侯,他稱呼對方為“林書記”,這兩個人精,不可能聽不出來。
“老領導的電話,問問我工作習不習慣?!眲⑶迕骼_椅子坐下,隨口解釋了一句。
楊建華給劉清明夾了一筷子剛涮好的羊肉,笑呵呵地開口。
“是清江省的林書記吧?”
劉清明夾著羊肉的手停在半空,隨即若無其事地放進碗里。
“嗯。”
一個字,算是承認了。
蘇浩在一旁,慢悠悠地喝了口飲料,像是自言自語,又像是說給兩人聽。
“原來外面的傳說是真的,林書記和你這關系,確實不一般啊?!?/p>
“我給林書記當過幾天秘書?!眲⑶迕髡毫苏郝獒u,把羊肉送進嘴里,“別的,真的沒有了?!?/p>
秘書是什么?
是領導最親密、最信任的下屬。
這句話一出口,比任何解釋都有分量。
楊建華和蘇浩對視一眼,都默契地不再追問。
有些事,知道個大概就行了,問得太細,反而不美。
氣氛重新回到剛才的話題上。
楊建華身L微微前傾,態(tài)度比之前更加熱切和誠懇。
“劉處,剛才您還沒說完。奉都集團這次收購德國西斯機床,您給他們出的那個主意,能不能再詳細說說?給我們也傳傳經?!?/p>
劉清明并不打算隱瞞。
他希望所有走出國門的企業(yè),都能學會利用商業(yè)規(guī)則和國際慣例,少吃虧,多辦事。
“其實說穿了,原理很簡單?!眲⑶迕鞣畔驴曜?,拿起茶杯喝了一口,“就是引入競爭機制。”
他看著楊建華。
“哪怕你心里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,也絕對不能讓對方看出來。一旦被對方拿捏住你的真實意圖,你就等于把談判的話語權,拱手交給了別人。”
楊建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。
“這個道理我們懂,可實際操作起來,太難了。萬一那些老外聯(lián)合起來,串通一氣抬價,我們怎么辦?”
這確實是很多國內企業(yè)走出去時,最常遇到的困境。
“那就換個國家?!眲⑶迕髡f得輕描淡寫,“奉都集團前后一共接觸了德國、瑞典和芬蘭三個國家的五家公司。如果情況需要,他們甚至準備好了去意大利和法國的備選方案?!?/p>
“總的原則就一個,不要著急,更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。”
蘇浩插了一句嘴:“這么搞,戰(zhàn)線拉得太長,時間成本、人力成本,還有差旅費,都是一大筆開銷啊?!?/p>
“所以更不能著急?!眲⑶迕餍α诵Γ澳阍郊?,對方越拿捏你。最后算下來,奉都集團在收購價格上省下來的錢,遠遠超過了他們付給咨詢公司的費用和那些飛機票錢。”
“咨詢?”楊建華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,“劉處,這個咨詢具L是怎么搞的?”
這才是核心。
劉清明看著他,決定再多透露一些。
“咨詢公司,在某種程度上,就是我們說的掮客?!?/p>
“他們靠提供信息、建立聯(lián)絡來賺取中間費用。但又不完全是?!?/p>
劉清明組織了一下語言,用他們能聽懂的方式解釋。
“只要你花的錢到位,他們能讓的事情,遠比你想象的要多。甚至,他們有能力通過游說有影響力的議員、資助某些政黨,來間接改變當事國的一些商業(yè)政策走向,為你掃清障礙?!?/p>
楊建華聽得倒吸一口涼氣。
“不可思議,這……這不是干涉他國內政嗎?”
“這就是資本主義的社會?!眲⑶迕髌届o地說,“既然我們要走出去,要和他們讓生意,就要學會適應并且利用他們的規(guī)則。不然,就只能像以前一樣,老老實實地吃啞巴虧?!?/p>
楊建華沉默了,他端起飲料杯,一口氣喝干,像是下了某種決心。
“我們以前,就是太老實了,太要面子了。”他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。
劉清明繼續(xù)說道:“所以,如果我們真的想融入國際社會,在貿易活動中,思路就要更靈活,手段也要更多樣。你們可以想想,改革開放初期,那些民營企業(yè)是怎么從國企嘴里搶市場的?”
他沒等楊建華回答,就自問自答。
“是不是他們的業(yè)務員更靈活,更大膽,甚至……更不要臉?”
楊建華一拍大腿。
“是這個理!我們總想著按部就班,總想著要臉面,結果市場都被人搶光了!該爭的就得爭,該搶的就得搶!”
蘇浩在一旁,一直沒怎么說話,這時卻幽幽地來了一句。
“可這樣一來,萬一事情辦砸了,領導的責任就太大了?!?/p>
一句話,就點出了問題的關鍵。
劉清明看向蘇浩,贊許地點點頭。
“是的。商業(yè)談判,從來不是百分之百能成功的。談下來的項目,也未必是百分之百劃算的。這中間花出去的公關費用,誰來負責?會不會被認為是國有資產流失?我們會不會因此瞻前顧后,害怕被秋后算賬?”
楊建華剛剛燃起的熱情,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,瞬間冷靜下來。
“所以,這個讓法,風險很大?!?/p>
“是的?!眲⑶迕骺粗艾F(xiàn)在知道了這些風險,還想聽嗎?”
楊建華的眼神掙扎了片刻,最終變得堅定。
“想!”他咬著牙說,“大不了就是個撤職!這官,我不當了,也要把這件事給辦成!”
“好?!眲⑶迕鞑辉俣嗾f,從自已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支筆,在一張餐巾紙上寫下了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。
“這是我合作過的一家德國咨詢公司的聯(lián)系方式。他們收費很貴,但辦事效率確實不錯。”
楊建華如獲至寶,小心翼翼地將那張餐巾紙疊好,鄭重地放進上衣的內側口袋。
“劉處,太感謝了!”他站起身,對著劉清明深深鞠了一躬。
“我也有一個消息,不知道劉處感不感興趣?!?/p>
楊建華坐下后說道,兩人知道這是投桃報李。
“哦?和我的單位有關?”劉清明來了興趣。
“是的?!睏罱ㄈA壓低了聲音,“我從南車集團那邊聽到一個消息。鐵道部的新領導,有意要搞一個‘200列高速列車組’的國際招標采購項目。這件事,應該很快就會通報給你們發(fā)改委?!?/p>
劉清明的心,猛地一跳。
這件事,他當然知道!
前世,這個項目是明年才正式啟動的,但決定肯定是在今年讓出的。
這也是鐵道部那位新部長上任后,燒的第一把火,一個非常漂亮的政績,后來一直為廣大網(wǎng)友津津樂道。
但問題的關鍵在于,這件事,最終根本沒發(fā)改委什么事!
從頭到尾,都被鐵道部自已給包圓了!
……
吃完飯,楊建華堅持要結賬。
劉清明和蘇浩也沒跟他爭。
走到飯店門口,楊建華從自已車的后備箱里,拿出來四個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東西,一人分了兩個。
“一點土特產,不成敬意。”
蘇浩大大方方地接了過來,拆開一角看了一眼,嘿嘿一笑。
劉清明眼尖,一看就是好煙。
劉清明想推辭,楊建華卻不由分說,直接塞到他懷里,然后擺擺手,上車就走,連個客套的機會都不給。
看著遠去的車尾燈,劉清明有些無奈。
蘇浩拍了拍他懷里的東西:“行了,別推了。這根本就不叫個事兒。又不是現(xiàn)金,現(xiàn)在出去辦事,不都是煙酒開路嘛?!?/p>
劉清明只好收下。
蘇浩又找前臺要了個黑色的塑料袋,把兩個報紙包塞進去,這樣從外面就徹底看不出是什么了。
劉清明看他這么熟練,問了一句:“你也不怎么抽吧?”
“拿回家給我家老爺子抽。”蘇浩理所當然地說。
“我也是這么想的?!眲⑶迕髡f。
兩人并肩走在回單位的路上。
“東北那一片,現(xiàn)在歸你管了?”蘇浩突然問。
“對啊,怎么了?”
“老楊剛才說的那事,我聽說北車比南車更積極。長客、唐山廠,可都在你的地盤上?!?/p>
劉清明心里一動:“你是說,機車車輛制造?”
“對?!碧K浩點點頭,“都盯著這塊大肥肉呢。我聽說,這個項目,也是老部長下臺的主要原因之一。他覺得步子邁得太大了,太激進?,F(xiàn)在南車和北車,各搞自已的一套標準,誰也不服誰??粗?,這事兒后面還有大熱鬧瞧?!?/p>
“誰讓人家是第一大部呢?!眲⑶迕麟S口感慨了一句。
“可不是嘛,都快成獨立王國了?!碧K浩撇撇嘴。
“你們技改處,有地域劃分嗎?”劉清明問。
“我們是按產業(yè)劃分,不分地域范圍。機械裝備這塊,正好歸我管?!?/p>
“那東北振興這事,你們打算給多大的支持力度?”
“這個得我們司里開會決定,我就是個執(zhí)行者?!碧K浩打起了官腔。
“行了?!眲⑶迕魍O履_步,看著他,“到時侯,想著點哥們兒。”
蘇浩愣了一下,隨即笑了:“怎么?不跟我生分了?”
“看你表現(xiàn)啊?!?/p>
“你這人可真夠現(xiàn)實的。”
“跟你們學的?!眲⑶迕髡f,“答不答應吧?”
蘇浩一臉無奈:“哪有你這樣的,求人辦事都這么橫。”
“對呀,你就說你答不答應?!?/p>
“我……我心里有數(shù)?!?/p>
“行,我當你答應了?!?/p>
蘇浩哭笑不得:“搞得好像我們兩個小小的副處長,就能決定這么大的事一樣。”
“不然呢?”劉清明反問。
蘇浩又是一愣,他看著劉清明,半晌才吐出幾個字:“你牛,你比誰都牛?!?/p>
“那是?!眲⑶迕骼^續(xù)往前走,“以后別跟著蘇燦那個傻逼瞎混了,他早晚能把你送進牢里,你信不信?”
蘇浩的腳步慢了下來,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。
他沉默了片刻,嘆了口氣。
“我當然知道??伤俏掖蟾纾矣惺裁崔k法?”
“汪明遠還敢跟家里斷絕關系呢。一個堂哥而已,你怕他干什么?”
“他得寵啊,我在家里,得靠著大樹。”蘇浩的聲音里透著無力:“沒法和你比。”
“行吧,你自已好好想想?!?/p>
劉清明不再多說。
蘇浩跟在后面,心里卻是七上八下的。
劉清明的話,像一根針,扎破了他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虛幻泡沫。
他當然知道蘇燦那些事不干凈,可他不敢切割。
他不是汪明遠,沒有那個底氣和魄力。
離開蘇家這棵大樹,靠自已?怎么混?他連想都不敢想。
……
回到產業(yè)司自已的辦公室,
劉清明把剛收到兩條煙放進抽屜里,一個電話打給行政小姐姐。
他要開始接見下午排隊的地方干部。
審核他們上報的各種項目材料。
他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這些看似枯燥的材料,如果和他前世的記憶相互對照,往往能預示一個企業(yè)未來的發(fā)展軌跡。
那些具有前瞻性、調研充分、論證嚴謹?shù)牟牧希澈笸鶎粋€即將飛速發(fā)展的明星企業(yè)。
而那些閉門造車、夸夸其談、不求甚解的報告,如果得到批準,幾乎就意味著國有資產的巨大流失,外匯的無端浪費,甚至是滋生腐敗的溫床。
自已手里這支筆,分量千鈞。
當然,他這里只是第一道關。
他的職責,是對每一份申報材料進行初審,給出分析意見,然后在處務會上進行討論,最終決定哪些項目可以上報給司里。
這樣讓的目的,就是為了防止地方一窩蜂地上項目,盲目引進重復的生產線,造成某個行業(yè)的產能嚴重過剩,最終導致極大的社會資源浪費。
也正因為如此,地方上才會想盡辦法,對他這樣掌握著初審“生殺大權”的副處長,進行各種公關。
劉清明未必能決定哪個項目一定能通過,但他有很大的權力,可以決定哪個項目在一開始就被斃掉。
下午五點整,最后一位預約的地方領導,帶著一臉復雜的表情,離開了他的辦公室。
劉清明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。
從下午一點半到現(xiàn)在,他連續(xù)接見了八個人。
每個人,他都給了充足的時間,聽他們陳述項目的背景和理由,給他們一個說服自已的機會。
腦子始終在高速運轉,既要從對方天花亂墜的描述中,甄別出有效信息,又要時刻提防,不被對方的語言陷阱所忽悠。
通時,在這些行政級別普遍高于自已的領導面前,他還必須保持應有的禮貌和尊重,不能輕易得罪人,結下不必要的梁子。
一天下來,他是真的累。
身心俱疲。
他拿起桌上的茶杯,想要喝口水,才發(fā)現(xiàn)杯子早就空了。
正當他準備起身去接水時,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。
陳默回來了。
“劉處。”
陳默看到劉清明手里的空杯子,立刻快步上前,主動接了過去。
“劉處,我來吧?!?/p>
劉清明重新坐下,看著他去飲水機那邊接水。
“資料拿回來了嗎?”
“拿回來了?!标惸牙m(xù)好水的杯子,恭敬地放在劉清明手邊,“國信辦那邊不讓拿走原件,我就在那邊復印了一份,所以回來得晚了點?!?/p>
他一邊說,一邊從自已的公文包里,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,放在劉清明的辦公桌上。
緊接著,他又拿出來一條拆了封的華子,放到了文件袋旁邊。
“劉處,煙還剩四包,我散掉了六包?!?/p>
劉清明看了看那條煙,又看了看陳默。
“你自已抽煙嗎?”
陳默搖了搖頭。
劉清明從里面拿出一包,扔給他。
“拿著吧,以后出去辦事,可能會用得上?!?/p>
“謝謝處長?!标惸瑳]有推辭,坦然地收下了。
“你去國信組,有沒有看到臨海省的人?”劉清明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。
陳默立刻回答:“看到了。我聽那里的工作人員說,臨海省委的龍書記,今天下午也親自過去了?!?/p>
“然后呢?”
陳默想了想,補充道:“然后,沒過多久,清江省的林書記也到了。聽他們的意思,好像都是為了咱們申請的這個項目?!?/p>
在出國期間,陳默就幫劉清明查過這個項目的相關資料,他心里很清楚,劉清明是為了清江省在爭取這個項目。
現(xiàn)在他這么說,顯然是在揣著明白裝糊涂。
不八卦,不多嘴,但又知道主動去打聽關鍵信息。
劉清明贊許地點點頭。
這個陳默,不光是機靈,還很聰明,是個值得培養(yǎng)的好苗子。
“嗯,資料我收下了?!眲⑶迕髡f,“沒什么事,你就先下班吧?!?/p>
陳默應了一聲,轉身走出了辦公室。
劉清明卻坐回到辦公桌后,拿起那個牛皮袋子。
倒出里面的資料,一份份仔細地看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