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清明走在林崢右邊稍后一點的地方。
這是一個很有講究的位置。
不能太遠,遠了聽不清領(lǐng)導說話。
也不能太近,近了會顯得冒失,容易打擾領(lǐng)導的思路。
他給林崢當過不到一個月的秘書,對于這種相處的火候,掌握得恰到好處。
林崢顯然不會在意這些細節(jié),他雙手負在身后,慢慢地踱著步,腦子里還在復盤今天發(fā)生的一切。
龍躍進在國信組會議上的針鋒相對,已經(jīng)不僅僅是一個項目主導權(quán)的問題了。
他當然清楚對方的意圖。
光刻機這個項目,清江省方面前前后后投入了數(shù)個月的時間,付出了巨大的人力、物力和資金成本,眼看著就要瓜熟蒂落。
如果在這個時候,他選擇退讓。
那么,跟著他一起辛苦付出的同志們會怎么想?清江省的干部群眾會怎么想?
他緩緩開了口,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。
“信產(chǎn)部的唐部長,是支持項目落戶清江的。”
“但其他的同志,意見并不統(tǒng)一?!?/p>
“質(zhì)疑我們最多的理由,還是清江省的經(jīng)濟實力。他們認為,清江省不足以支撐起后續(xù)每年十億美刀以上的科研投入。而臨海省,有這個實力?!?/p>
劉清明安靜地聽著,沒有插話。
他知道,林崢現(xiàn)在需要的,是一個傾聽者,而不是一個建議者。
果然,林崢繼續(xù)說道:“臨海省的經(jīng)濟體量擺在那里,每年拿出十億美金,對他們來說確實不算困難。”
劉清明這才接話:“但按照我們目前的股份分配方案,清江省每年只需要按比例出資,大概在兩億美金左右。這個數(shù)字,對于清江省來說,也并非無法承受?!?/p>
“他們還質(zhì)疑這種持股方式?!绷謲樀哪_步停頓了一下,“認為我們拿不到絕對控股權(quán),最終也決定不了技術(shù)的走向。”
劉清明忍不住開口:“用合資的方式引進技術(shù),再利用合資工廠培養(yǎng)我們自已的研發(fā)人員和技術(shù)工人,這是事半功倍的好事。我不否認自力更生的重要性,但凡事總要有個基礎(chǔ),你得先有個可以參考的技術(shù),才能去談突破,去談繞過西方的專利壁壘?!?/p>
“說實話,我最初的目的,只是想讓我們能夠參與到這個研發(fā)體系里,能分到一杯羹,讓西方國家無法在最關(guān)鍵的時候?qū)ξ覀冞M行徹底的技術(shù)封鎖,最少我們能買到產(chǎn)品?!?/p>
劉清明說到這里,話鋒一轉(zhuǎn):“臨海省現(xiàn)在橫插一腳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反倒可能讓這個進程加快?!?/p>
林崢的眉毛微微挑動了一下,來了興趣。
“哦?怎么個加快法?”
“很簡單。”劉清明說,“引入競爭。滬市不是一直在搞自主研發(fā)嗎?讓他們也加入進來?!?/p>
林崢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。
他瞬間就明白了劉清明的想法。
滬市的政治地位,可還在臨海之上。
這是要驅(qū)虎吞狼,讓兩虎相爭,清江則可以坐收漁翁之利。
“小劉,”林崢忽然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關(guān)的問題,“你認為的政治斗爭,是什么樣的?”
劉清明沉吟片刻,認真地回答:“我個人認為,理想中的政治斗爭,應(yīng)該是為了推動革命工作,在分工和性質(zhì)上產(chǎn)生的良性競爭?!?/p>
“但實際上,我目前看到的很多,都只是對權(quán)力本身的欲望和追逐。”
林崢點了點頭,評價道:“你說得很直白,也有些見解。不過,并不全面。”
“我的位置,決定了我的眼光?!眲⑶迕骱芴拐\。
“是的。”林崢贊同道,“身處不同的位置,看到的世界自然不同。但無論你是主動還是被動地卷入這場斗爭,最終都只有一個目的?!?/p>
他看著劉清明,一字一句地問:“你是否做好了,承擔起這一切責任的準備?”
劉清明的心臟猛地一跳。
他明白了林崢的意思。
“我明白了?!?/p>
林崢的目光投向遠方,悠悠地說:“當初去清江,并不是我的本意。但組織上賦予了我這個使命,我只能接受,并且努力去完成它。”
“您做得很好?!眲⑶迕饔芍缘卣f。
“我做得好不好,你最清楚?!绷謲樀淖旖?,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。
劉清明立刻說:“我最慶幸的,就是當初在林城能夠得到您的接見?!?/p>
“是啊?!绷謲樢灿行└锌?,“似乎從那一刻開始,我們之間就建立了一種奇妙的聯(lián)系。劉清明,很奇怪,其實我已經(jīng)下定了決心,但還是忍不住想聽一聽你的意見?!?/p>
劉清明的心頭一熱。
“林書記,您決定要去戰(zhàn)斗了嗎?”
林崢哈哈一笑,笑聲在夜空中傳出很遠。
“是的,我要去戰(zhàn)斗了?!?/p>
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堅定。
“就像兩年前的那個夜晚,我們一起登上那架飛往京城的飛機那一刻?!?/p>
劉清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
“林書記,謝謝您?!?/p>
林崢有些意外:“你謝我什么?這件事,和你沒有直接關(guān)系?!?/p>
“謝謝您,為清江人民,也為華夏人民所做的一切。”
林崢收斂了笑容,鄭重地看著他:“為什么不是為我自已的仕途?”
“您說過?!眲⑶迕饔哪抗?,同樣鄭重地回答,“當個人的前途和人民的利益完全一致的時候,這件事就值得去做。”
林崢沉默了片刻,隨即伸出手,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你能記住我的話,并且付諸實踐,這很好?!?/p>
“我也記得,你當初說過的那些話?!?/p>
劉清明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那時候太年輕了,有點信口開河,您別放在心上?!?/p>
“不?!绷謲槗u了搖頭,“你說得很多話,都給了我很大的啟發(fā)。不要妄自菲薄?!?/p>
“我記住了?!?/p>
“好了,去叫小方出來吧,我們先回去了?!绷謲樲D(zhuǎn)身,“你們年輕人多玩一會兒,不過也別太晚?!?/p>
“好的。”
劉清明看著林崢走向停在路邊的那輛黑色虎頭奔,車牌他認得,是清江省駐京辦的。
他的心,稍稍安定了一些。
他轉(zhuǎn)身走回餐廳,推開包廂的門,對正在和周躍民說話的方慎行說:“方主任,林書記在外面等您?!?/p>
方慎行立刻站起身,對桌上眾人客氣地點了點頭,快步離去。
包廂里只剩下他們四個年輕人。
時間不早,第二天大家都要上班上學,飯局也該結(jié)束了。
這頓飯是謝語晴請的,走之前已經(jīng)把賬結(jié)了。
但林崢和方慎行后來點的東西還沒付錢。
劉清明叫來服務(wù)員,很自然地從妻子的隨身包里拿出一張卡遞了過去。
許凝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。
她眼尖,看到那張卡似乎不是劉清明自已的。
等到劉清明結(jié)完賬回來,她悄悄拉了拉蘇清璇的衣袖,湊到她耳邊小聲問:“蘇姐姐,平時在外面,都是你付錢嗎?”
蘇清璇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:“是啊。”
許凝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:“這樣……不會傷到他的自尊心嗎?”
“當然不會?!碧K清璇的回答干脆利落,“因為他沒錢,他把工資都給我了。”
“???”許凝徹底呆住了,“還能這樣操作?”
“我們剛認識的時候,他就知道我有錢?!碧K清璇的臉上帶著一絲甜蜜,“他也跟我說過,如果在體制內(nèi)工作,他可能一輩子都給不了我要的那種生活品質(zhì)。但這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我爸能給啊?!?/p>
許凝聽得目瞪口呆,半晌,才由衷地感慨了一句:“你倆真是絕配?!?/p>
蘇清璇露出一個幸福的笑容。
“我也覺得?!?/p>
……
第二天早上,劉清明像往常一樣,先開車送蘇清璇去傳播學院。
然后,他才調(diào)轉(zhuǎn)車頭,朝自已單位的方向駛?cè)ァ?/p>
他到辦公室的時候,處里的同事來了一半。
他的下屬陳默,已經(jīng)把他的辦公室打掃了一遍,桌子擦得一塵不染,茶杯也續(xù)上了熱水。
劉清明放下公文包,問道:“高處來了嗎?”
陳默恭敬地回答:“高處一般都是八點五十左右到?!?/p>
劉清明點了點頭:“你去跟行政那邊說一聲,我今天早上的約見,給我留出兩個小時的空檔。”
“好的,劉副處長,我這就去?!标惸瑧?yīng)了一聲,轉(zhuǎn)身快步走了出去。
劉清明坐在辦公桌后,整理了一下手頭的工作。
他掐著點,在八點五十五分的時候,起身走向了處長高峰的辦公室。
為什么不是九點整的上班時間?
因為他怕那個時候,高峰已經(jīng)在見別人了。
他必須搶在所有人前面。
“咚咚咚?!?/p>
“請進?!?/p>
劉清明推門而入。
高峰正在喝早茶,抬頭看到是他,顯然有些意外。
但他很快調(diào)整了過來,熱情地站起身:“你來了,快進來坐?!?/p>
劉清明也不客氣,直接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,開門見山。
“高處,關(guān)于臨海省申報的那個涉外項目,咱們處里現(xiàn)在是什么意見?”
高峰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,連一句寒暄都沒有。
他愣了一下,隨即用一種官僚體系里慣用的方式回答:“哦,這件事情,主要是張副處長在負責跟進。我目前還沒有接到他的最終報告?!?/p>
劉清明根本不吃他這一套。
“那我想先和高處您通個氣?!眲⑶迕鞯哪抗庵币曋扒褰〉牧謺浺呀?jīng)到京了,昨天在國信組的論證會上,親自闡述了清江省的觀點。這事,您知道吧?”
高峰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。
這事他當然知道。
但他不想被一個下屬一眼看穿。
他不動聲色地說:“你怎么想的?”
“上次我已經(jīng)跟您匯報過了。”劉清明不卑不亢,“這個項目,可以說是為清江省量身打造的。如果貿(mào)然改變落地地點,很多前期工作都要推倒重來,很可能會水土不服?!?/p>
“國信院那邊,一定會征求咱們發(fā)改委的意見。我希望,我們機械處能夠統(tǒng)一口徑?!?/p>
高峰的臉色沉了下去。
劉清明的話,已經(jīng)不是在商量,而是在要求了。
“劉副處長。”他刻意加重了稱呼,“這件事情,處里肯定會召開會議進行討論。到時候,你再在會上發(fā)表你的意見吧?!?/p>
“我這不是想私下里,先和您溝通一下嘛?!眲⑶迕髡f。
高峰的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,擺出了領(lǐng)導的架子。
“那我的意見就是,如果臨海省方面給出的理由足夠充分,我沒有理由不支持他們?!?/p>
劉清明的心沉了下去。
他做最后一次努力:“我希望您能支持清江省?!?/p>
“劉清明同志!”高峰的聲音陡然拔高,“我們手中掌握的權(quán)力,都是國家和人民賦予的!不能因為你的個人關(guān)系,而有所偏頗!”
這話說得有點重。
劉清明沉默了。
他知道,再說下去已經(jīng)沒有任何意義。
“您是不同意,對吧?”
高峰大概也覺得自已剛才的話說得太硬,以為劉清明是知難而退了。
他緩和了一下態(tài)度:“我說了,我不能因為任何私人的原因,答應(yīng)你什么?!?/p>
“我知道了?!?/p>
劉清明站起身。
“打擾您的工作,不好意思?!?/p>
看著劉清明離開,高峰的臉上閃過一絲得色,他拿起桌上的文件,語氣又恢復了那種領(lǐng)導對下屬的寬和。
“沒關(guān)系,都是正常的工作討論嘛,隨時歡迎你來找我交流?!?/p>
劉清明頭也沒回地走出了處長辦公室。
他的臉色,有些不太好看。
高峰的傾向性,已經(jīng)再明顯不過了。
他倒向了臨海省。
這意味著,機械處的意見,將會傾向于臨海。
而司里,大概率不會駁回處里的意見。
司里的意見,基本上就代表了發(fā)改委的意見。
這件事,麻煩了。
回到自已的辦公室,劉清明重重地坐進椅子里。
他閉上眼睛,腦子里飛速地盤算著。
必須想別的辦法。
片刻之后,他睜開眼,從口袋里摸出手機,翻到一個號碼,撥了出去。
電話響了幾聲后被接通。
“喂?”
劉清明沉聲開口。
“老丁,是我,劉清明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