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句話,也不知道是不是取悅了老皇帝。
當即就聽老皇帝哼笑了聲。
“你倒是會裝孫子,跟在朕身邊這么多年,還是改不掉一身的奴性?!?/p>
喜公公忙奉承:“陛下說笑了,老奴本就是陛下的奴才,能在陛下龍氣下養(yǎng)成老奴這身奴性,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羨煞了老奴哩?!?/p>
“來研磨?!?/p>
“是。”
喜公公忙依言上前,卷起袖口,拿起墨條,于硯臺內(nèi)灑些清水,開始細細研磨。
桌案上,老皇帝已經(jīng)攤開一軸空白圣旨,旁邊是內(nèi)閣先前擬定的和親草詔,毛筆沾了墨汁......
待賜婚圣旨上的墨跡干透。
老皇帝幽幽道:“著人去宮宴上宣旨吧,宣完旨后,讓宮宴該散就散了吧。你陪朕去趟鳳棲宮?!?/p>
喜公公聞言,呆愣了一瞬,陛下這是忘了冊封太子的圣旨了?
他要不要提醒一下?
罷了!
提醒什么?
七皇子登基,他還能有命活嗎?
“是,老奴這就去辦?!?/p>
一炷香后。
喜公公處理完老皇帝的吩咐。
一同準備去往鳳棲宮。
剛出御書房門,就見幾位太醫(yī)行色匆匆朝這邊走來。
“誰讓你們來的?”
老皇帝問著一群跪拜的臣子。
“回陛下,是淑妃吩咐的,說是擔心陛下的龍體?!?/p>
太醫(yī)院院正擦著汗回話,他莫名覺得老皇帝這說話的語氣有點不對味,心中暗討,是不是聽命淑妃來此,給自己招來了老皇帝的不滿?
“呵......她倒是有心了?!?/p>
老皇帝冷哼,抬步便走。
方向是鳳棲宮。
喜公公忙給一群御醫(yī)使眼色:趕緊散了吧!
隨后緊跑幾步,追上老皇帝,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。
這個時辰,鳳棲宮已經(jīng)落了鎖,此刻里面除了廊下幾盞燈籠亮著,主殿已經(jīng)熄了燈。
拍了幾下門,有老嬤嬤過來開門。
“奴婢見過皇上,皇上圣安!”
“她可睡了?”
“回皇上,長公主剛剛躺下,應是還未睡著,奴婢這便去喚公主起來接駕?!?/p>
“不必了?!崩匣实蹟[手,神色復雜,似悲欣交集:“你們都不用跟著了,朕自己過去?!?/p>
“是?!?/p>
老嬤嬤和喜公公應聲,退至一旁。
老皇帝往前走了幾步,突然想起什么,回頭問著老嬤嬤:“她今日可有再犯?。俊?/p>
老嬤嬤心明老皇帝問的是什么意思。
忙躬身回答。
“回皇上,午膳后犯過一次,這會兒是清醒的?!辈粫l(fā)瘋傷了人。
老皇帝聞言,點了點頭,朝著正殿走去。
先有宮女一一打簾,復又關(guān)上門退到門外守著。
室內(nèi)昏暗,只有窗欞上透進來的月光。
老皇帝的手上是提著喜公公的燈籠的,舉淺一些,幾步內(nèi)的視線變得清晰。
榻上放下了紗幔。
撩起輕紗,內(nèi)里躺著一個瘦削的身影,背對著外面。
從對方起伏微抖的雙肩,老皇帝知道,這人是醒著的。
他也沒命人進來掌燈,把燈籠放置在地上,挨著床沿坐下。
幽幽嘆了口氣。
“你,還在怨朕?”
榻上的人沒動靜,除了呼吸稍微加重了些,再無其他。
老皇帝又自言自語道:“朕活不長了,你是要把這份怨恨帶進棺材,也不肯放下嗎?”
話落,老皇帝伸出手,摸上對方的肩膀,試圖把人正過來面對他。
但對方只抗拒地抖了下肩,朝著榻內(nèi)側(cè)挪去。
老皇帝無奈,便住了手。
“今日,知舟和永嘉,同越國太子,六公主,毫不遮掩地在皇家別苑發(fā)生了齟齬,朕不得不為這四人賜婚,不幾日,他二人便會隨著越國使臣去往越國,你......”
“難道真的不想跟他們道個別嗎?”
“畢竟,他們是你的孩子,你不念嗎?若是你說一聲舍不得,朕就是頂著壓力,也會收回賜婚?!?/p>
老皇帝一字一句地緩慢說著。
又過了幾息,榻上的人仍舊沒有反應。
就在他以為,再也得不到回應打算離開的時候。
榻上傳來沙啞的聲音:“不必了,把他們送得遠遠的更好,我這一輩子,都不想看到他們?!?/p>
“你!”老皇帝氣噎:“何必這么狠心,他們終究是你的親骨肉?!?/p>
聽得這一句。
榻上人騰地一下翻身坐起來,直直看著老皇帝。
地上燈籠散發(fā)出來的光亮映在她身上。
她很瘦。
寢衣是素白綾羅裁的,寬大得近乎虛無,罩在她瘦削的骨架上,空蕩蕩的。
臉是那種長年不見天日的,浸在藥氣與焚香里的那種冷白。
顴骨微微突起,襯得眼窩更深,像兩潭將涸的井。唇上顏色淡得近乎于無。
而最令人難以忽視的是那雙眼睛。
那是一雙沉著經(jīng)年寒霧的眸子,帶著冷意和疲憊。眼尾已生了數(shù)道細紋,卻也能見年輕時候的容色定是不俗。
她長發(fā)未綰,潑墨似的散在身后,幾縷灰白糾纏在鬢邊,被微光一照,泛起枯草般黯淡的銀澤。
放在錦褥上的手,瘦得能看清每一節(jié)指骨的關(guān)節(jié),蒼白的手背上,淡青色的脈絡靜靜蟄伏。她無意識地蜷了蜷手指,指甲在昏暗中泛著貝殼似的、了無生氣的微光。
此人正是宸啟國的長公主,慕容綺羅。
看著這樣的長公主,老皇帝突覺眼眶微熱,從喉間擠出兩個字:“綺羅......”
“別這么喚我,我嫌惡心!”
“......”老皇帝眉宇間染上點怒氣,蜷了蜷指尖,終究是把怒火壓了下來。
就聽這時候長公主突然蒼涼一笑:“兩個生父不詳?shù)哪醴N罷了!不配為我的骨血!”
是的,謝知舟和永嘉這二人,她一直對老皇帝的說辭是生父不詳。
到底是否真如此,只有長公主自己心里清楚。
“綺羅!”老皇帝啞著聲音怒喝一聲,又訓道:“不管他們父親是誰,終究是從你腹中娩出,你怎可這般狠心!”
說著,見長公主眼底有悲戚,老皇帝遂軟了聲音又道:“我知你是怨朕當年把你送給別人,可,那樣的事,你之前在母后的安排下,也做過無數(shù)次,又何必在意多那么幾次呢!”
“朕當年地位不穩(wěn),若非不得已,朕怎么可能舍得讓你去伺候別人。”
“最后,朕不是也按著承諾,把你護在身邊了嗎!”
“甚至,朕把你安排在這皇后才能住的鳳棲宮。當年,你若是點頭同意改名換姓,朕是打算給你換個身份,在后宮中,許你一個最高的位置,可是你寧死不同意,拒朕于千里之外。”
“況且,這么多年,朕待那兩個孩子萬般寵愛,即便他們處處闖禍,朝中大臣不斷彈劾,朕依舊護著他們,難道朕這么多年的彌補,還不夠嗎?”
老皇帝一疊聲說著,仿若很是委屈。
而委屈中,又帶著強硬。
若是換成旁人,能得帝王這般低眉輕哄,早就喜得不能自制了。
可長公主聽了,卻是嘴邊譏諷的弧度越來越大。
“陛下這兩年把我囚禁在這座了無生氣的宮殿內(nèi),說成是給了我莫大殊榮?哈,真好笑!”
老皇帝一噎,臉色沉了下來:“朕囚禁你,還不是因為你為了氣朕,和朕作對,在長公主府,養(yǎng)一群面首嗎。再說,朕也沒限制你跟外界聯(lián)系,只是不允你輕易出去罷了,這算什么囚禁?”
長公主繼續(xù)譏笑。
“養(yǎng)面首怎么了?陛下之前不是還說,何必在意多那么幾次嗎!怎么?陛下之前說得那么輕巧,難道是只許陛下你們母子給我安排不同的男人,就不許我自己找男人了?”
“你!”
長公主繼續(xù)一樁樁一件件訴說著心中的怨恨。
“陛下說對那兩個孩子寵愛,難道那兩個孩子現(xiàn)在長成這樣為非作歹浪蕩的性子,不是陛下特意捧殺的嗎?他們身邊伺候的人,是誰安排的?是誰教他們學壞的?謝知舟身上的臟病,是誰安排人傳染上的?”
老皇帝震驚:“你!你都知道?”
頓了一息,老皇帝垮下肩膀:“你既然知道,為何不阻止朕?”
“阻止?”長公主笑:“我為何要阻止?那兩個孩子就是我的污點,我巴不得世上沒有他們?!?/p>
昏暗的光線下,沒人看見,長公主說這話時候,眼底閃過的掙扎和苦澀。
阻止?
皇權(quán)至上,她如何有能力阻止?
再怎么樣,也終究是她生下來的,若說一點不牽扯她的心神怎么可能。
可那兩個孩子,就是老皇帝牽制她的工具。
她如何敢再表露出在意。
罷了!
已經(jīng)被養(yǎng)廢了的,養(yǎng)成了為禍作亂的害蟲,死了便死了吧。
誰讓她,這么多年心病作祟,亦是沒少做荒唐事,兩個孩子自然也有樣學樣。
報應!
全是報應!
如今,她時常清醒,時常瘋癲,估計也是報應!
她一生最大的錯誤悲劇,就是被記在肖妃名下,養(yǎng)在那毒女人的身邊,還有,在懵懂的年紀,動了不該動的情!
世道所不容,老天罰她了!
想起什么,長公主突然語氣一變,不再跟老皇帝針尖對麥芒。
而是淡下聲線道:“聽說彥兒回來了?”
見長公主態(tài)度轉(zhuǎn)好,老皇帝也斂去身上的戾氣。
“嗯,回來了。你喜歡老七,說老七長得像淮兒,朕打算立他為太子,本是今日宮宴上要下詔的,因著一些事耽擱了。”
長公主知道,老皇帝口中的一些事,是來了她這里。
不過,她一點都不感動。
只冷聲道。
“可他終究不是皇后所生,彥兒才是?!?/p>
話落,長公主不想再說話,躺下,重新背對著老皇帝。
老皇帝看了眼,眼底情緒翻涌。
他和長公主當真是,難以再回到當初。
人生走到生命盡頭,是情還是愧疚,早已分不清。
“你若是喜歡老九,朕也可以考慮立他為儲,算是朕欠你的,就只是,老九這孩子,心思過于深沉,怕是......”
老皇帝明顯是對九皇子不喜的,長公主哪能聽不出,當即打斷:“立儲之事,我一個囚籠里的人,無權(quán)左右,還是陛下自己決定吧。”
“你!”老皇帝胸口急劇起伏:“當年你因著皇后是你的閨中密友,讓朕把淮兒放在身邊養(yǎng),朕知你目的是要讓朕和淮兒培養(yǎng)感情,好日后順利承繼大統(tǒng),這些朕都答應了你,后期也立了淮兒為太子,可你為何半點放不下那些陳年怨懟?”
“陛下!時辰不早了,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。慢走,不送!”
“......”
這一夜,注定是個無眠夜!
丑時。
宋府。
宋慕白一身夜行衣,從外回來。
剛回到自己的院子,進了內(nèi)室。
突驚覺室內(nèi)有不一樣的氣息。
“誰?”
隨著一聲厲喝,宋慕白拔劍朝著一個方向刺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