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小紅被帶到了府中一處特別的院子里,這座院子里修了一處閣樓,大約是整座府邸之中最為精致的都方了。
閣樓四層,占地面積不小,里面收納了賈老先生這些年自已用過的所有樂器,大部分都完好,卻也有幾個是破損的,賈圄將它們收納了起來也不知是為了紀(jì)念這些樂器本身還是紀(jì)念自已曾經(jīng)的時光,見到這琳瑯滿目的樂器之后,司小紅的眼睛泛動著亮光,一時間忘記了自已這些日子奔波王城所受到的諸般委屈與困苦,嘴巴微微張著,用惡俗一些的話來描述,便是她大有一副鄉(xiāng)巴佬進城時的模樣。
看見司小紅這表情,賈圄微微挺直了自已的后背,那張蒼老而波瀾不驚的面容間難得出現(xiàn)了一抹淡淡的驕傲之色,他開始跟司小紅介紹起了這些樂器的來歷,每一個樂器對于賈圄而言就是一段難忘的時光,是他的過去,是他的人生,大部分的人沒有機會聽到這些故事,而其中又有大部分對于這些故事可能根本不感興趣,司小紅卻是聽得津津有味,不時會插上兩句,詢問細(xì)節(jié)。
賈圄講著這些被塵土掩埋的時光,不知不覺自已也成了聽故事的人,語氣之中便流露出了越來越多的喜怒哀樂。
到了二樓,他帶著小紅來到了中心處,將那個上小下大、形狀圓潤、外有七孔的骨塤從架上取下,遞給了小紅,指著這骨塤說道:
“它是我其中一位老師?!?/p>
司小紅感受著骨塤光潔冰涼的外表,小心翼翼地盤了盤,說道:
“大師以樂器為師?”
賈圄表情奇怪,說道:
“不,它是用我老師的骨頭打磨的?!?/p>
他話音落下,司小紅嚇得一哆嗦,險些沒拿住,給這東西摔在地上。
賈圄沉溺于那段故事里,沒有注意司小紅的變化,繼續(xù)道:
“那是位江湖樂師,姓鐘名易,他游歷天下,一生愛塤,后來遇到了我,希望自已這些年的技藝與沉淀的曲律可以傳承下去,囑托我將他死后的骨頭打磨成塤,如此便能永與樂相伴……”
司小紅聽完,對于手中骨塤的懼意淡了兩三分,輕聲道:
“那位鐘大師真是愛樂如癡。”
賈圄雙手負(fù)于身前,嘆道:
“是啊?!?/p>
將骨塤放回了原位,他繼續(xù)帶著小紅向著閣樓上方而去,介紹著那些樂器,到了最頂層,司小紅目光訝異,因為這一層與下面三層完全不同,陳設(shè)簡單,擺放隨意,只有一件樂器,那便是一張很樸素的古琴。
“大師,這……”
面對小紅的疑惑,賈圄左手負(fù)于身后,右手撫摸著自已的胡須,說道:
“我以琴入樂,在眾多的樂器之中,我最擅長撫琴,對于琴律也最為敏銳,早些年,我在宮內(nèi)為齊國先王奏過三場,一宴名為「九洲」,一宴名為「天哲」,皆是齊國最為有名的大宴,在場賓客數(shù)千,皆為權(quán)貴……”
賈圄提及此事的時候,臉上有無法遮掩的驕傲,作為一名樂師,能有他這樣的成就,已經(jīng)算是走到了極致。
司小紅聽到這里,看向賈圄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尊敬,眸子泛著亮光問道:
“還有一次呢,大師?”
賈圄微微側(cè)身,表情忽然一黯,道:
“最后一次,是先王入殯后,我在山陵腳下與山鳥合奏,送他遠(yuǎn)行?!?/p>
司小紅怔然,忽被觸動,感受到了賈圄的情緒,眼眶微紅。
賈圄輕輕拍了拍小紅的肩膀,而后去到了古琴旁,將這年歲比小紅還要大的古琴交由她的手里,而后說道:
“你說你自已摸索出了幾首曲子,彈來我聽聽?!?/p>
司小紅聞言點頭,將琴放在琴臺處,先試了音,接著便彈了幾曲自已在苦??h摸索出來的曲子,賈圄靜靜聆聽,右手手指輕輕敲打著自已的膝蓋。
就這樣,司小紅很快便奏完了幾首自已琢磨出來的曲子。
賈圄聽完之后,眉頭微皺:
“沒了?”
司小紅想要誠實地回一句「沒了」,但見賈圄那不甚滿意的模樣,她莫名變得十分緊張,猶豫了片刻之后,還是選擇了隱瞞,手指撫于琴弦之上,奏起了聞潮生曾經(jīng)教給過他的幾首曲子。
其實那都不算曲子,只是司小紅將聞潮生哼唱出來的樂調(diào)用古琴重新演繹一遍,由于所處的世界與時代不同,所以聞潮生曾哼唱給小紅聽的,都是一些偏于古風(fēng)的純音樂,這些曲律揉合了后人對于歷史的回味與解析,相比于古人純粹的樂調(diào)多了許多豁達與狂放,不拘泥于框架之內(nèi),對于賈圄的審美是一種決堤式的沖擊。
若是對于常人而言,這種沖擊未必會在短時間得到贊許與回應(yīng),但眼前的賈圄本身就是一名浸淫于樂道的大師,世間尋常的曲子早被他琢磨了千萬遍,如今小紅奏出的曲子,正是賈圄苦苦尋覓的東西。
初聽時,他眼前一亮,越是細(xì)品,他手指越是顫抖,到后來不自覺地彈動,似乎像在自已復(fù)刻司小紅彈出的音律,緊皺的眉頭中流露著激動,身體也繃得僵直。
一曲過罷,賈圄猛地站了起來,來到了司小紅的身邊,瞪著眼睛問她道:
“這是你自已琢磨出來的?”
司小紅可給賈圄這眼神嚇住了,最后還是硬著頭皮撒了個謊:
“不,不全是……先前在苦??h里,有一個朋友也喜歡音律,我們有時候會在一起交流,這些曲子,有,有他的……”
賈圄見司小紅這副樣子,也曉得自已態(tài)度過激了,緩聲道:
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走吧,我先帶你去安置一下住處,關(guān)于學(xué)琴的事,稍后我們再細(xì)說?!?/p>
小紅聞言也是終于松了口氣,他與賈圄下了樓閣,路上想到了什么,從包里摸出了一張銀票,雙手遞給賈圄:
“大師,這,這是學(xué)費!”
賈圄瞟了一眼這銀票,沉默片刻后道:
“學(xué)費等日后學(xué)成了后再給我不遲?!?/p>
小紅聞言怔然,但很快便又將這自廣寒城換來的銀票收好,允諾自已一定會認(rèn)真學(xué)習(xí),不辜負(fù)賈圄的苦心。
交待了府中的下人去為小紅布置了住處之后,賈圄仔細(xì)打量了一番司小紅的穿著,又讓府中的下人去找來裁縫,為司小紅量身定做幾套衣物。
“明日清晨,雞鳴之后,來琴樓見我?!?/p>
賈圄對著司小紅交代完,便轉(zhuǎn)身匆匆去了琴樓,他來到了最上層的古琴旁,迫不及待地復(fù)刻了司小紅最后彈的那首曲子,眸中呈現(xiàn)了狂熱的神情。
“好曲,好曲?。 ?/p>
一曲過罷,賈圄激動不已,轉(zhuǎn)頭看向了閣樓窗外的天,喃喃道:
“先王去世之后,我只道世間再無知音,卻不曾想在這晚年時候,上天還能厚愛我賈圄一回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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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大家國慶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