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喝到日落西山。
吉普車的大燈像兩把光劍,劈開了道外老街那昏黃渾濁的夜色。
車輪碾過坑洼不平的柏油路,車身跟著一陣搖晃。
彪子坐在副駕駛,手里還抓著個沒啃完的豬蹄子,油乎乎的大手在真皮座椅上隨意抹了一把。
他回頭瞅了一眼正閉目養(yǎng)神的李山河,那雙牛眼里透著股想不通的迷茫。
“二叔,俺咋覺得這事兒有點懸呢?”
彪子吧唧著嘴,把最后一口筋頭肉咽下去,
“那強子就是個沒長開的毛孩子,帶著一幫半大小子去道外那種魚龍混雜的地界立足?那道外是啥地方?三教九流、盲流子、老賴都在那扎堆。這幫孩子手里拿著錢,那就是抱著金磚過鬧市,不得讓人把骨頭渣子都給嚼碎了?”
李山河睜開眼,從兜里掏出那盒壓扁了的大前門,抽出一根叼在嘴里。
彪子熟練地掏出火機,“咔噠”一聲點上火。
深吸一口煙,辛辣的煙霧在肺里轉了一圈吐出來,李山河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,笑了笑。那笑容在忽明忽暗的路燈下,顯得有點意味深長。
“彪子,你覺得我是讓他們去立棍的?”
李山河彈了彈煙灰,
“道外那個物流轉運站,是塊肥肉,也是個火坑。咱們現在的攤子鋪得太大,蘇俄那邊的貨、南邊的貨,將來都得在這過一手。這地方要是沒個擋風遮雨的墻,啥牛鬼神蛇都得往里鉆?!?/p>
“那讓強子他們去不是送死嗎?”彪子把豬蹄骨頭順著車窗扔了出去,引得路邊的野狗一陣狂吠。
“這就叫立靶子。”
李山河的聲音很平,聽不出什么情緒,“這幫孩子要是能在那種環(huán)境下活下來,把那一畝三分地給看住了,那他們就是狼,以后能跟著咱們吃肉。要是看不住,讓人給收拾了,甚至讓人給廢了,那也算是給咱們提了個醒,把暗地里那些想伸手的爪子都給引出來?!?/p>
彪子愣了一下,撓了撓那是寸草不生的腦瓜皮:“二叔,這招夠狠的啊。合著這幫小子就是去蹚雷的?”
“這世道,誰不是在蹚雷?”
李山河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,
“我給他們錢,給他們名分,這就是買了他們的命。要是連這點事都扛不住,那這錢他們拿著也燙手。想要人前顯貴,就得人后受罪。這強子要是塊料,這次就是他的造化;要是個廢材,那也怨不得別人?!?/p>
車子拐了個彎,駛進了山河貿易的大院。
院子里靜悄悄的,只有那個守夜的老大爺披著軍大衣在門口抽旱煙。
“行了,別想那幫小子的事兒了?!?/p>
李山河推開車門,夜里的冷空氣讓他精神一振,
“回屋給范老五打個電話。這老小子在南邊待了有些日子了,也不知道那些老家伙賣得咋樣。還有二楞子和趙剛,這倆貨要是再沒信兒,我就得讓人去撈他們了?!?/p>
辦公室里依舊彌漫著那股熟悉的陳舊紙張味。
三驢子早就等著了,一看李山河進來,連忙把早就泡好的濃茶端了上來。
“二哥,剛試過線了,南邊的長途能通,就是雜音有點大?!比H子指了指桌上那部紅色的搖把電話。
李山河坐進那張真皮大班椅,伸手抓起電話聽筒,搖了幾下,報了個號碼。
“滋滋……滋滋……”
聽筒里傳來一陣刺耳的電流聲,像是有無數只蒼蠅在里面亂撞。接著是接線員毫無感情的聲音:“正在轉接昆明……轉接邊境線……信號不好,盡量長話短說?!?/p>
過了足足有一分多鐘,就在李山河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,聽筒那邊終于傳來了一聲公鴨嗓似的動靜。
背景音那是相當嘈雜,哪怕隔著幾千公里和無數電流干擾,都能聽見那邊劃拳行令的吆喝聲,還有女人那甜得發(fā)膩的笑聲,那是熱帶叢林特有的燥熱與瘋狂。
“喂?誰???哪個不開眼的這時候打電話?不知道老子正忙著嗎?大半夜的,擾人清夢??!”
那是范老五的聲音。
聽著有點飄,舌頭都有點大了,顯然是沒少喝,那股子暴發(fā)戶的囂張勁兒順著電話線都能溢出來。
李山河沒說話,只是冷冷地拿著聽筒。
“說話??!啞巴了?信不信老子順著電話線過去把你崩了?”范老五在那頭還在叫囂。
“清夢?我看你是正發(fā)春夢呢吧?”
李山河終于開口了,聲音不大,卻透著股子冰碴子味兒,瞬間穿透了嘈雜的電流聲。
“范老五,你在那溫柔鄉(xiāng)里泡著,是不是把自個兒姓啥都給忘了?要不要我讓彪子過去,幫你回憶回憶?”
“哎喲!二爺!李爺!是您??!”
范老五的聲音立馬變了調,透著股子諂媚和驚慌,“您看我這破嘴,該掌嘴!我這一天天忙得腳打后腦勺,剛才還以為是那個不開眼的土匪頭子來催貨呢?!?/p>
“少跟我扯犢子?!崩钌胶記]心情聽他表忠心,
“上次讓你帶過去的那批老山貨,出手了沒?”
“李爺,您聽我跟您匯報!”
范老五似乎找了個安靜點的地方,背景噪音小了不少,“那批老山貨,那是真搶手啊!現在那幫村民都從我這進貨,我這廠子,都跟趕集似的了,還有還有,李爺你是不知道啊,這嘎嗒產翡翠你知道不,我這開了一個老大的賭石廠了,我尋思我再發(fā)展下去,明年瓦西里那老小子發(fā)發(fā)力,咱都能干個礦區(qū)了!”
“翡翠?”李山河眉頭皺了皺,“那邊的政策允許嗎?不是本地人投資……”
“嘿嘿……”范老五冷笑一聲,
“李爺,這您就不知道了吧。這地方,那就是個沒王法的地界!三天換個草頭王,誰拳頭大誰就是道理!咱高興,給他交點保護費,他就是政府;咱要是不高興……”
范老五的聲音壓低了一些,透著股狠勁兒:
“咱手里有家伙,還有那幫如狼似虎的兄弟,這片天咱都給他換了!現在這邊,我說一定要下雨,那是龍王爺來了也不敢出太陽!”
李山河聽著這話,眼神愈發(fā)冰冷。
這范老五,有點飄了。人一旦乍富,尤其是在那種毫無秩序的環(huán)境下,最容易迷失自我,覺得自已無所不能。
“范老五,我最后提醒你一次?!?/p>
“別光顧著在那邊風流快活,當你的土皇帝。你記住了,你是我的手套,手套臟了可以洗,洗不干凈,我就扔了換新的?!?/p>
“另外,”李山河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,開始布置正事,“你在那邊立刻給我注冊個皮包公司,不管是找當地軍閥背書,還是去香港那邊掛靠,總之手續(xù)要全?!?/p>
“名字就叫‘遠東商貿’。”
“把架子給我搭起來,財務、法務都得有模樣。過陣子,這邊的貨可能就不走陸路了,要走水路過去,甚至要通過香港那邊轉手。這一大筆資金流,你得給我接住,洗干凈了再流回來。要是少了一分錢,或者是出了什么紕漏……”
“李爺您放心!腦袋掉了碗大個疤,這事兒我要是辦不明白,不用您動手,我自已跳湄公河喂鱷魚去!”范老五在那邊賭咒發(fā)誓,把胸脯拍得啪啪響。
掛了電話,李山河靠在椅子上,揉了揉發(fā)脹的太陽穴。這盤棋越下越大,每一個子都得落在點上。
“二哥,范老五這小子靠譜嗎?”三驢子在旁邊有點擔心,“他在那邊天高皇帝遠的,手里又攥著錢……”
“他不敢。”李山河睜開眼,目光銳利,
“他是個聰明人,知道離了我這棵大樹,他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是塊被人隨意宰割的肥肉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