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需要重責,但不能真的“重責”楊慎;楊慎需要表態(tài),需要抨擊嘉靖意圖去掉獻帝尊號中的“本生”二字,但又不能抨擊得太過,真的惹惱了嘉靖...
這種源自不同利益訴求所產生的矛盾,在李斌眼里就是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。
就如自己與曾經玉河鄉(xiāng)氏的矛盾一樣。
站在玉河鄉(xiāng)民的視角:以王氏為首的鄉(xiāng)中大戶,雖聚攏了全鄉(xiāng)絕大多數的財富。但這些鄉(xiāng)老們,卻實實在在地保證了玉河鄉(xiāng)人人有飯吃、人人有活干。
站在玉河鄉(xiāng)老的視角:他們出身玉河,財富也源自玉河,自當維護玉河人的利益。
甚至在知道,自然礦產資源遲早會有挖完的那么一天時,有意控制產出,將這有限的自然資源盡可能地留給玉河同胞獨享。
這顯然也是情理之中的表現,單從他們的角度看,他們亦是從未愧對過玉河人對他們的信任。
就連站在一般知縣的角度:衙門攤派下去的任務,他們按時保量的完成;私下該給的“孝敬”也給,只要不碰西山榷利。這幫人完全稱得上是縣衙的好幫手、知縣的好朋友!
可在流民入京,一片混亂之時。
他們護住西山榷利,想把這利留給玉河人的行為,便會和想要這榷利發(fā)展宛平、想要這榷利養(yǎng)活流民的李斌,產生嚴重的矛盾沖突。
在這種問題面前,對錯,是沒有意義的...
對玉河人來說,以王氏為代表的族老、鄉(xiāng)老沒錯;可吾之蜜糖,彼之砒霜,對流民,對宛平其余想要插手西山榷利的人來說,他們簡直十惡不赦!
事情已經發(fā)生,李斌無意再去追責過去的對錯。只是在默默旁觀,獄中楊慎大發(fā)對嘉靖的責難之詞時,總會讓李斌控制不住地想到過去,想到自己曾任宛平知縣時的點滴。
而這看著看著,十天時間,就這么悄然過去。
在這十天里,隨著時間的流逝,越來越多的官員意識到“嘉靖不可能一次性要了這么多朝官的性命”,甚至,他嘉靖都不可能一次性開革這么多人。
除了都察院、六科的風憲官,無論是通政司、還是六部,那都是朝廷政務運轉中的核心實務衙門。
就是為了確保他朱明王朝的統治秩序穩(wěn)定,他嘉靖也不可能長久地放任這些衙門嚴重缺員。
與此同時,作為實務衙門。這政務執(zhí)行、流轉中的門道、彎繞,又不是等閑新人可以直接上手操辦的。
所以,他們非但性命無憂,大概率,還都能官復原職。
在有了這個認知以后,對詔獄的恐懼,便在漸漸消退。而諸位官員,對詔獄的恐懼感一消退,另有那躺在床榻上的楊慎,為了表達立場,不停地對“嘉靖亂制”開噴...
大概是在七月二十日,還是二十一日時,整個監(jiān)區(qū)內,便都是此起彼伏的諫言之聲。
一個個披頭散發(fā),狼狽不堪的朝官,人人化身悍不畏死的諍臣。對“大禮議”的抨擊聲,亦是一浪高過一浪...
一開始,這抨擊政治的言論還遵循著“大禮議”的脈絡:噴嘉靖的點多還聚焦在“削獻帝尊號中的‘本生’二字,是亂宗法”,或“廷杖辱士,與太祖爺定下的優(yōu)待士紳不符”等等。
后來逐漸就演變成了對“護禮派”官員的攻擊,比如,說張璁、桂萼之流,以奸佞惑主,實乃宋之秦檜云云;
言論,在沒有管控的狀態(tài)下,其失控的速度,遠超李斌的想象。
七月二十四日,午后。
剛批完昨日題本的李斌,正躺在院中的樹蔭下假寐。忽然,就聽得一個聲音從監(jiān)區(qū)中傳出:
“陛下以獻帝之子入繼大統,本當尊孝宗為皇考、武宗為皇兄,方合‘兄終弟及’之祖制!今欲削‘本生’,改尊獻帝為考,是棄正統而認私親,與漢哀帝改定陶恭王為皇考、宋英宗爭濮議何異?!”
嗯?!
短短一段話,當即就讓李斌感到大事不妙。
而這還沒完,緊接著,還有“暴論”從監(jiān)區(qū)中傳出:
“說得不錯!而今回想,陛下初入京師之時,禮臣議以‘皇太子禮’迎駕,陛下拒之,非帝禮入城不可。怕是從那時起,陛下便存了‘不認正統’之心,今欲削‘本生’,不過是圓當初一己之私罷了?!?/p>
“還有,陛下登基三年,則大旱三年。然其不問民生,只爭尊號,日日與群臣較禮,置西北邊患、東南倭患于不顧...這般君上,與‘昏君’何異?!”
昏君!
這兩個字一出,整個詔獄似乎都變得安靜了下來。
監(jiān)區(qū)內不再有聲音傳出,耳邊僅留夏日的蟬鳴,嗡嗡作響。不一會,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,李斌偏頭一瞧,只見一校尉正緊緊攥著一本小冊子,快步離開詔獄小院。
步履匆忙,神情緊張。
這都不用猜:準是找嘉靖告狀去了!哦不,是匯報工作去了!
...
...
京師,文華殿中。
隨著一大票“議禮派”官員入獄,部堂高官被勒令歸家待勘。趁著這朝中反對聲量大減的時間窗口,嘉靖正看著張璁等人遞上來的《議尊號疏》呢...
陡然聽到黃錦稟告,說駱安求見...
一聽駱安求見,嘉靖瞬間就猜到,這一定是那群狂放的朝官,在詔獄中“整事”了。
整事,嘉靖不奇怪。
從國初,優(yōu)待士紳的制度確立,發(fā)展到現在。
長期處于“人上人”的社會地位,且衣食無憂的大明士族是個什么德行,又被“嬌慣”得有多么狂放...
嘉靖是了解的,可聽著聽著...
“啪~”
嘉靖手中的朱筆就被狠狠砸在了面前的奏章上,眼神中的寒意更是刺骨。
“與漢哀帝改考何異”、“存不認正統之心”等等言論,尚在嘉靖理解并能接受的范圍內。便是懲處,更多也是出于政治需要。
可那句“陛下登基三年,天下便大旱三年”的言論,那可就是在戳嘉靖的肺管子了!
畢竟,他嘉靖再怎么聰慧過人,亦逃不過時代局限性的束縛。
或者說直白點,那就是嘉靖自己,本身都在自我懷疑,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“天命之子”。
憑啥自己一登基,就連年大旱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