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因的目光,如同最專注的匠人審視絕世美玉的紋理,一寸寸地掃過那十四個鐵畫銀鉤、力透石背的大字。
“三教之中無上品,古來唯道獨稱尊”。
他心中默念,不知怎地,前世記憶里《西游記》中五莊觀門前那副“長生不老神仙府,與天同壽道人家”的對聯(lián),竟毫無征兆地浮現(xiàn)出來。
同樣是道門仙府的宣言,同樣的睥睨天下。
只是那五莊觀主人鎮(zhèn)元子,乃是地仙之祖,袖里乾坤能裝日月,其道場門聯(lián)有此氣象,似乎理所當(dāng)然。
而這上虛道宗……
了因?qū)λ牧私鈨H限于字面與傳言,此刻親眼見到這山門宣言,那種橫壓當(dāng)世、唯我獨尊的意念,透過冰冷的石頭,跨越了不知多少歲月,依舊鮮活而熾烈,沖擊著他的心神。
但這念頭如水面浮光,一閃即逝。
了因很快便將這無關(guān)的聯(lián)想壓下,心神徹底沉入對眼前字跡的觀摩之中。
與在論劍宗山門前所見類似,這巨石上的每一個字,都絕非簡單的筆墨刻痕。
而是以某種玄妙的方式烙印其中的結(jié)果。
了因清晰地記得在論劍宗時的感受。
那時,山門巨石上“論劍宗”三個字字所蘊含的磅礴劍意,對他而言幾乎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鮮明。
他甚至記得,當(dāng)時陳震對著那字苦思冥想,試圖捕捉其中劍道真意而不得其門,自已還曾直言那劍意對自已并無助益。
那時的他,像個站在高處的旁觀者,能清晰地“看”到山下路徑的走向。
然而此刻,站在這上虛道宗的巨石前,了因卻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“隔閡”之中。
論劍宗的劍意,鋒芒畢露,特質(zhì)鮮明,如同出鞘的利劍,直指觀者心神。
而上虛道宗這字跡中蘊含的東西,卻要深邃、復(fù)雜、內(nèi)斂得多。
它似乎包羅萬象,又似乎空無一物;它仿佛在闡述著天地至理,卻又縹緲得無法用任何具體的“意”或“勢”去形容。
字,依舊是玄妙的字,了因能感受到那筆畫間流淌的古老氣息。
厚重、悠遠。
他知道其中必有玄機,甚至可能藏著上虛道宗某種核心的傳承,
可是,也僅止于此了。
無法分辨,無法理解。
他此刻的狀態(tài),竟莫名地與當(dāng)初在論劍宗山門前的陳震重疊了。
不,甚至還不如那時的陳震。
陳震雖無法領(lǐng)悟劍意精粹,但至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、幾乎要割裂皮膚的凌厲“劍意”,知道那是什么,只是無法理解、無法吸納。
而了因此刻,卻連這字跡中蘊含的“核心”究竟是什么,都難以確切把握。
這種“看得見,摸不著;感得到,辨不出”的狀態(tài),讓了因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。
并非挫敗,而是一種面對浩瀚深海時的渺小與好奇。
上虛道宗,果然名不虛傳。
僅僅是一塊山門前的留字,其境界之高、意蘊之深,就已超出了他目前能夠清晰理解的范疇。
他看得愈發(fā)專注,微微彎下腰,湊得更近,仿佛要將自已的神魂都投入那筆畫的溝壑之中,去追逐那若有若無的道韻流轉(zhuǎn)。
山風(fēng)、鶴鳴、似乎都被他隔絕在了感知之外。
他就像一塊投入古潭的石子,雖然激不起多大浪花,卻執(zhí)著地想要沉入那潭水的最深處。
就這樣,也不知過了多久,直到他鼻尖嗅到一股幽淡清冷的幽香,似蘭非蘭,似梅非梅,這才將心神從那浩瀚縹緲的意境中微微拉扯出來,有了幾分清醒。
他下意識地轉(zhuǎn)頭,便看到了不知何時已靜靜立在他身側(cè)不遠處的靈心。
她依舊是一身素雅道袍,身姿挺拔如修竹,面容清麗,神情平靜無波,仿佛已與這山門、云霧、古松融為了一體。
見了他因轉(zhuǎn)頭,靈心那雙清澈的眼眸才微微轉(zhuǎn)動,落在他臉上,聲音平靜清越,如同玉石相擊:“佛子駐足觀此石良久,可看出了什么?”
了因聞言點了點頭:“倒是看出了一些?!?/p>
“哦?”
靈心雙眸極快地掠過一絲訝異。
她似乎沒想到了因會給出肯定的答案,畢竟,這山門留字玄奧異常,門中許多修為精深的長輩,乃至歸真鏡的師叔師伯們,常年參悟,也大多言其“玄之又玄,難以盡述”,或干脆直言“看不透”。
一個初次到訪的外宗佛子,駐足觀看,便能“看出”?
她心中好奇被勾起,聲音依舊平穩(wěn),卻追問道:“不知佛子看出了什么?愿聞其詳。”
了因迎著她的目光,略一沉吟,似乎在斟酌詞句,最終卻只是坦然道:“好字?!?/p>
“……”
靈心明顯愣了一下,那雙好看的眉毛幾不可察地輕輕挑動了一下,似乎懷疑自已聽錯了,或是等待了因的下文。
她看著了因,等待他繼續(xù)闡述這“好”在何處,蘊含何種玄機。
然而,了因卻只是平靜地回望著她,點了點頭,確認(rèn)道:“嗯,字很好,就這些。”
“……”
靈心沉默了。
她靜靜地看著了因,似乎是想讓對方羞愧,但了因卻恍若未覺,平靜的與她對視。
最后,靈心只能將目光投向了山門內(nèi)的云霧深處,似乎不想再就此話題多言,也不想再“搭理”了因這個訪客了。
氣氛一時有些微妙的凝滯。
了因略顯尷尬的開口:“敢問靈心道友,貧僧在此觀摩,歷時幾何?”
靈心并未回頭,聲音平淡傳來:“自貧道奉師命前來迎候,見佛子已在此凝神觀石,至今,約有兩個半時辰了?!?/p>
了因心中微驚。
兩個半時辰?自已竟渾然未覺。
“道友是說……你來到此處,見貧僧正在觀石,便在旁邊靜候了兩個半時辰?”
了因有些難以置信,同時也感到一陣歉然。
讓人家一個女子,還是上虛道宗的真?zhèn)鞯茏?,干等了這么久,實在失禮。
靈心這才微微側(cè)首,看了他一眼,輕輕頷首:“嗯?!?/p>
了因連忙雙手合十,躬身行了一禮,態(tài)度誠懇:“阿彌陀佛,貧僧沉溺于貴宗前輩妙跡,一時忘我,竟累道友久候,實在過意不去,還請道友見諒?!?/p>
靈心見他態(tài)度鄭重,這才轉(zhuǎn)過身,正面向了因,還了一禮。
“佛子不必多禮。參玄悟道,本不知年歲,一時忘我,亦是常事?!?/p>
她說著,側(cè)身讓開道路,素手微抬,指向那巍峨山門之后、云霧繚繞的深處,做了一個“請”的動作,姿態(tài)優(yōu)雅而從容。
“大無相寺,了因佛子來訪,門內(nèi)早已備下薄宴,還請佛子請隨貧道入內(nèi)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