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六下午,運輸隊的院子里比平日少了些喧囂。
大部分車輛已經(jīng)完成上午的運輸任務(wù)歸來,正在做簡單的維護和清洗,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機油味和灰塵味。
劉光天心里揣著事,干活兒就有點走神,時不時瞄一眼墻上那個圓形的老掛鐘。
指針剛劃過三點半,他就有點待不住了。
他搓了搓沾著點油污的手,走到運輸隊辦公室門口,探頭往里看。
隊長陳建國正核對一堆運輸單據(jù)。
“隊長……” 劉光天敲了敲敞開的門板。
陳建國抬起頭:“光天啊,有事?進來?!?/p>
劉光天走進辦公室,帶上門,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:
“隊長,跟您請個假,我……我想早點走一會兒。大概……早走一個半鐘頭。”
他怕隊長不批,又連忙補充,
“今天的車我已經(jīng)檢查好了,該擦的也擦了,明天出車的油也加夠了?!?/p>
陳建國靠在椅背上,打量了他一下,忽然笑了:
“哦——我當(dāng)什么事兒呢。是不是……有約會???”
他消息靈通,顯然也聽說了劉光天相親成功并且約了人家姑娘看電影的事。
運輸隊里都是大老爺們,這種事兒傳得最快。
劉光天臉一熱,也沒否認,嘿嘿笑了兩聲,算是默認。
“好事??!” 陳建國一拍大腿,很是爽快,“去吧去吧!年輕人,正事要緊!就當(dāng)給你休半天假了!”
他揮揮手,臉上帶著過來人理解的笑容,
“收拾精神點,別邋里邋遢的,給咱們運輸隊長長臉!”
“謝謝隊長!” 劉光天沒想到這么順利,心里一松,趕緊道謝。
“謝啥,趕緊的!別讓人女同志等!” 陳建國笑著催促。
劉光天如蒙大赦,趕緊退出辦公室。
院子里,幾個相熟的司機正在水龍頭邊沖洗毛巾,見他急匆匆出來,都笑著起哄:
“光天,這么早開溜,有情況啊?”
“是不是約了供銷社那姑娘?”
“請我們吃糖??!”
劉光天臉上發(fā)燒,一邊快步往車棚走,一邊回頭笑著應(yīng)付:
“去去去,別瞎起哄!回頭再說!”
他推出自行車,幾乎是蹬著風(fēng)火輪似的沖出了運輸隊大院。
一路騎車回到四合院,心跳還沒完全平復(fù)。
院子里靜悄悄的,上班的還沒回來,不上班的可能在午睡或忙活家務(wù)。
他輕手輕腳開了自已小屋的門,先舀了盆涼水,仔仔細細洗了臉、脖子,連耳朵后面都搓了搓。
完事兒換了身體面的衣服,著箱蓋上那塊小鏡子照了照。
鏡子里的青年,頭發(fā)有點亂,他用濕手抿了抿,還是不太服帖,也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他又彎腰拍了拍褲腿上并不存在的灰,這才覺得稍微像點樣子。
剛收拾停當(dāng),準(zhǔn)備出門,,一大媽走了出來,手里還拿著個針線笸籮。
看到劉光天這身打扮,老太太眼睛一亮,笑了:
“光天,這是要出門了?收拾得挺精神!”
劉光天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嗯,一大媽,我出去一趟。”
“是跟那王姑娘看電影去吧?” 一大媽放下笸籮,走過來,幫他把中山裝領(lǐng)子又整了整,上下打量一番,滿意地點點頭,
“嗯,挺好。小伙子就得利利索索的。錢和票帶夠了嗎?”
“帶夠了?!?/p>
劉光天摸摸口袋,里面裝著早就準(zhǔn)備好的電影票錢,還有幾張零碎的糧票副食票,萬一用得上呢。
“見了人家姑娘,主動點,說話實在點,別油嘴滑舌的?!?一大媽叮囑:
“電影散了要是時間還早,可以請人家吃根冰棍,或者喝碗茶,別小氣,但也別亂花錢。主要是多聊聊,互相了解?!?/p>
“哎,我記下了,一大媽。” 劉光天認真聽著。
“去吧,別遲到。讓人等不好?!?一大媽最后拍了拍他的胳膊,眼神里滿是慈祥的鼓勵。
劉光天騎上自行車,再次出發(fā)。
這次方向是城中心的紅旗電影院。
下午四點多,街上行人多了起來,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。
他騎得不快,心里既期待又有些忐忑,一遍遍想著等會兒見了面第一句該說什么。
紅旗電影院是這一片最大的電影院,磚砌的門臉,上面掛著紅色的五角星和“紅旗電影院”幾個大字。
門口已經(jīng)聚集了一些人,有等著進場的,也有像他一樣在等人的。
旁邊的宣傳欄貼著大幅的電影海報,正是《閃閃的紅星》,畫面上的潘冬子眼神明亮。
海報旁邊用粉筆寫著放映時間:第一場 14:30,第二場 18:15。
劉光天把自行車在存車處鎖好,交了二分錢存車費。
他抬手看看手表,四點五十。他提前了。
目光在人群中搜尋,很快就看到了那個身影。
王秀蘭已經(jīng)到了。
她站在電影院門口旁邊那棵大槐樹的樹蔭下,離人群稍遠一些。她也換了衣服,不是平時上班穿的深色外套或那件碎花襯衫,而是一件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,淺灰色的長褲,顯得格外清爽。
頭發(fā)依然梳成兩根辮子,但似乎比那天在供銷社看到時更光滑整齊,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。
她手里拿著一個小手帕包,正微微側(cè)著頭,看著宣傳欄上的海報,似乎有些出神。
劉光天深吸一口氣,走了過去?!巴跣闾m同志?!?/p>
他叫了一聲,聲音比預(yù)想的要穩(wěn)一些。
王秀蘭聞聲轉(zhuǎn)過頭來,看到劉光天,臉上立刻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,但眼神里帶著笑:
“劉光天同志,你來啦?!?/p>
劉光天說,“你等了一會兒了吧?”
“沒有,我也剛來不久。” 王秀蘭搖搖頭,把手帕包換到另一只手,“路上……還挺順的?!?/p>
兩人之間沉默了一小下,周圍是嘈雜的人聲和自行車鈴聲。
劉光天趕緊找話題:
“那個……電影是六點一刻的場。我們……先去買票吧?”
“好。” 王秀蘭點頭。
售票窗口是一個墻上的小洞,外面排著十來個人的小隊。
兩人自覺地排到隊尾。隊伍緩緩向前移動,前后都是等著看電影的年輕人或者帶著孩子的一家子。
劉光天和王秀蘭并排站著,中間隔著一點禮貌的距離,偶爾眼神交匯,又迅速分開,都不太敢長時間對視。
“你看過這電影嗎?” 劉光天問。
“還沒呢。只聽過收音機里放過插曲,‘紅星閃閃放光彩’?!?/p>
王秀蘭小聲回答,還輕輕哼了半句調(diào)子,隨即意識到什么,不好意思地停住了。
“我也沒看過,都說拍得好?!?劉光天接口。
輪到他們了。
小窗口里傳來售票員不耐煩的聲音:“幾張?六點一刻的《閃閃的紅星》,一毛五一張?!?/p>
劉光天趕緊湊上前:“兩張?!?/p>
同時把錢遞進去,是三毛錢。
里面撕票,遞出兩張小小的、長方形的粉色紙票。
劉光天接過票,把其中一張遞給王秀蘭:
“給?!?/p>
王秀蘭接過電影票,小聲說了句:“謝謝?!?手指捏著票的邊緣。
離開售票窗口,距離電影開演還有一個多小時。
兩人在電影院門口附近慢慢走著,有些無所適從。
旁邊有小販在賣煮玉米、瓜子花生,還有推著冰棍箱子的。
“你……渴不渴?要不要吃根冰棍?”
劉光天想起一大媽的囑咐,問道。
王秀蘭猶豫了一下,搖搖頭:“不用了,剛走過來,不渴。”
她頓了頓,看向劉光天,“我們……要不就在那邊樹下站會兒?或者,去那邊臺階上坐坐?”
她指了一下電影院側(cè)面一段比較干凈、人少的臺階。
“行,臺階上坐會兒吧,站著累?!?劉光天同意。
兩人走到臺階處,找了兩級干凈的并排坐下。
中間依然隔著一點距離。
初夏傍晚的風(fēng)吹過,帶來一絲涼爽,也吹散了剛才的些許尷尬。
“你們運輸隊……平時工作挺辛苦的吧?聽說經(jīng)常要跑長途?” 王秀蘭主動找了個話題,語氣里帶著關(guān)心。
“我基本不出長途,主要是在附近區(qū)縣跑,拉糧食、拉建材什么的?!?/p>
劉光天回答,也問,“你們供銷社……平時忙嗎?買東西的人多吧?”
“嗯,挺忙的,特別是月初發(fā)糧票布票的時候,還有過年過節(jié)?!?/p>
王秀蘭說起工作,話稍微多了一點,“不過忙點也挺好,充實?!?/p>
就這樣,你一句我一句,從工作慢慢聊到各自廠里、社里的一些趣事,聊到都喜歡聽收音機里的什么節(jié)目。
話題雖然平常,但那種試探性的、小心翼翼的交流,卻讓兩人之間的陌生感慢慢消融,氣氛逐漸自然起來。
劉光天發(fā)現(xiàn),王秀蘭說話不急不躁,很實在,不像有些姑娘那么嘰嘰喳喳,但該表達的意思都很清楚。
王秀蘭也覺得,劉光天雖然話不算特別多,但誠懇,不浮夸。
時間不知不覺過去。電影院開始檢票了,人群向著入口涌去。
兩人站起身,跟著人流往前走。檢票員撕下票根,放他們進入昏暗的放映廳。
放映廳里彌漫著一種特有的氣味——陳舊座椅的味道、灰塵味、還有淡淡的汗味和瓜子味。
座位是木頭的長條椅,一排排向后升高。
票上沒有固定座位號,先到先得。
他們找了一排中間偏后、人還不算太多的位置坐下。
這次,距離比在臺階上時近了些,胳膊幾乎要碰在一起,能隱約聞到對方身上肥皂的干凈氣息。
燈光暗下,一道光柱從后方投射到銀幕上。
先放了一段新聞簡報,然后是“祖國新貌”之類的短片。當(dāng)熟悉的八一電影制片廠廠標(biāo)出現(xiàn),雄壯的音樂響起,正片開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