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季含漪才剛沐浴梳洗完,里頭穿了件白色的交領(lǐng)中衣,剛擦干的長發(fā)披散在肩頭一側(cè),外頭披了件厚厚的毯子,懷里抱著熱度正好的手爐,坐在羅漢榻上,伏身在羅漢榻上的小坑桌上認(rèn)真畫畫。
上回季含漪在抱山樓見到沈肆那次,她出去的時候章先生就站在外面,她便問章先生這些日能不能多送幾幅。
她本是試探的問,若是不行便罷了。
畢竟送去抱山樓的畫卷不少,她也不想麻煩了章先生。
她是想著和謝玉恒和離后就要離開京城,一來是想著在離開之前多存點銀子總是好的,二來也是恐怕往后也沒機(jī)會將畫送來了。
但章先生卻對她說無論送多少去都沒關(guān)系,她便放心了。
但她畫一幅至少也要十來日,便日夜的趕。
容春端了炭盆過來季含漪的身邊放下,看季含漪正低著頭用心落筆,欲言又止了好半晌,還是忍不住開口:“現(xiàn)在這天氣還是冷的很,大夫人安排姑娘來這宜春院住,雖說撥了一個丫頭,但卻連炭都沒送來,還是昨天顧二爺差人送了些炭來,但今天看炭又要燒完了,那明日屋子里怎么辦。”
“夫人雖然也住在顧府,可夫人的藥,姑娘從前也是花銷了大半的,年節(jié)送去的東西也貴重,又不是要長久住在這里,怎么又這樣怠慢?”
季含漪聽了容春這些話,臉上依舊是寧靜的模樣,視線落在畫上。
本就是寄人籬下,便不能事事計較,至少她還有個容身之所,這于她來說就是天大的恩惠。
小桌上的紗燈朦朧,紗燈旁放了幾個小碟子,小碟上是作畫的顏料,季含漪抬筆染了石綠,光線落在她嬌美的臉龐一側(cè),煙眸中染了幾點昏黃光線,秀挺的鼻梁也跟著柔美了幾分,又側(cè)頭看向容春低聲道:“這些話往后別說,如今顧家也難,一些炭而已,大抵是忘了安排,大不了用完去買回來便是?!?/p>
說著季含漪拉了拉身上的毯子笑了下:“買炭的銀子我還是有的,你便當(dāng)作我們?nèi)チ私鹆?,樣樣需得自己出,是不是心里就好受多了??/p>
容春一愣,姑娘這樣說起來的話好似的確是好受了些,就是替姑娘覺得有些寒心……
兩人正低低說著話,前門口的人卻來傳話,說謝玉恒這會兒還沒走,謝家的來了人,這會兒都在前門處的,說是謝家大夫人也來了,在前門口吵嚷,顧府各房的也驚動了。
季含漪本以為謝玉恒雖說在外頭站著,但他那樣的人,自來對她的事情沒什么耐心,不過做做樣子,也不會站多久就會離開的。
從前他便是個不怎么耐煩的性子,府里瑣事他樣樣都不喜聽,樣樣都不插手,在他心里唯一只記得關(guān)于李眀柔的事情。
這三年她看在眼里,謝玉恒對李眀柔的照顧是盡心盡力的。
謝老太太說謝玉恒是沒認(rèn)清自己的心,但季含漪看得清楚明白,他早就認(rèn)清了,本能的反應(yīng),下意識的動作騙不過旁人。
她盡可以忍受這些,但謝玉恒獨獨不該在他們走到這個地步的時候,又不愿放手。
這叫她覺得他卑劣無恥。
季含漪將手上的筆放下去,叫容春去拿她的外裳來。
容春也知曉這會兒不好耽誤,趕忙去了。
季含漪穿戴妥當(dāng)出去時,卻見著顧晏等在她院門口。
顧晏站在夜色中,長身玉立的站著,也不知道他在院子外等了多久。
他見著季含漪出來,手上攏著斗篷,素發(fā)上只有一根銀簪點綴,粉衣在夜色中格外素凈與顯眼,那銀色回字形的暗紋在燈籠下輾轉(zhuǎn)流動,如潺潺流水,帶著一股叫人心神蕩漾的香氣,靜悄悄的惹眼。
顧晏見著季含漪來,忙往前走了一步,擋在了季含漪的面前低聲道:“漪表妹不用去,有我在的。”
季含漪聽了這話,抬頭往顧晏身上看去,只見著顧晏低著頭看她,但那黑黑的眼眸又好似沒對上她的視線,她便小聲開口:“我恐怕謝家在門口處鬧的有些大,驚擾了外祖母與舅母們?!?/p>
“這事是我沒處置好,我這會兒出去與她們說清,也免得夜里擾了清靜?!?/p>
顧晏唇一抿,略有些急促的看向季含漪:“我沒覺得驚擾?!?/p>
他手捏緊,低低看著眼前的人,急促的心跳叫他話語梗塞,又恨不得將所有心里話都解釋出來。
他等在這里,便不想讓季含漪出去再見那個人。
那個根本不值得的人。
他又或許是更害怕的是,害怕季含漪見著謝玉恒那般放低姿態(tài)的賠罪,她會心軟。
她會對謝玉恒還有一絲期待。
這時候又有下人匆匆從后頭過來,一見著顧晏便急忙道:“二爺,大夫人急著找您呢。”
“那謝家的說我們藏了人,若是不讓她們見表姑娘,他們就報順天府衙門去,還說待會兒巡檢司的人就要來了,一起去衙門里說?!?/p>
顧晏一頓,他是沒想到謝家竟然這么無恥。
沒有拿到和離書,季含漪現(xiàn)在的確是謝家的兒媳,謝家又比顧家勢力大。
那謝家二老爺就是順天府衙門通判,若要是真去了順天府衙門,這樁事顧家是討不了個好的,季含漪也必得跟著謝家回去。
顧晏掐緊手,讓那傳話的隨從先過去,又看向季含漪:“漪妹妹不必管這些,我不會讓你跟著他們會謝家去的?!?/p>
季含漪此時已經(jīng)明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已經(jīng)是到不得不解決的時候了。
若是真的要對簿公堂,不能在順天府衙門。
季含漪對著顧晏低聲道:“晏表哥先放心,我心里有數(shù),這事真去了京府衙門,對顧家沒好處,硬來也不是辦法。”
“還是先去看看情況再打算。”
顧晏一頓,看著季含漪,她心里所有都明白。
這一刻他心里升騰起一股難堪的羞愧,他想要護(hù)著她,卻沒那么大的能力。
季含漪與顧晏說完了話,又從顧晏的面前走過去。
顧晏看著季含漪的背影,頓了頓眸子,跟在她的身后。
到了前門的時候,就正見著臉色難看的顧大夫人也匆匆往前門去,嘴里氣惱的念叨:“大晚上的又出些事情,她住在這兒一天,什么時候能消停?這會兒老太太也驚動了?!?/p>
“那謝家既然有意接她回去,謝家的門第頂頂好了,她偏不愿,作天作地的還把顧家也拉上了?!?/p>
“人家謝家都在朝廷,沒得牽連了我晏哥兒怎么辦?現(xiàn)在人家還說報京府去,真真是個掃把星!”
顧大夫人的聲音不大不小,但在萬籟寂靜的夜色里也格外清晰。
季含漪的步子頓在了原地。
張氏只顧著急急忙忙往前走,眼里根本沒瞧見后腳過來的季含漪,一邊說著話,一邊匆匆叫人去開門。
顧晏聽了母親的話,連忙看向季含漪,他從她身后站到她身側(cè),為母親解釋道:“我母親那些話都是隨口說的,表妹萬別當(dāng)真。”
季含漪抬頭瞧著顧晏臉上有些緊張的神色,笑了下:“晏表哥放心,我添了麻煩是真的,也沒怪舅母那些話?!?/p>
顧晏心里發(fā)緊,還要說話,又聽季含漪到:“這會兒我先出去,她們是來找我的,我會去說清的?!?/p>
季含漪才往門外去,就見著大舅母正站在林氏面前,林氏身后跟著好些丫頭仆從,一個個手里拿著燈籠,將外頭站著的那一塊都照得亮堂堂的。
又見林氏身上穿的極富貴,腰背挺得筆直,攏著袖子,一派大族當(dāng)家夫人的模樣,正微微仰頭垂眉,輕蔑又高傲的看著站在面前的顧家大夫人。
林氏說話中氣十足又帶著兩分傲慢:“也不是謝家不講理,但你們不放我兒媳出來,我們只得請京府衙門的人來,到時候我們一起上衙門里去斷斷。”
“誰家媳婦不在夫家跑出去的,誰家媳婦夫君傷了她不還在跟前伺候?”
她又揚眉冷哼一聲:“到底是當(dāng)初不該可憐她,如今將我兒害成了這樣,大半夜將我兒子拒之門外不肯見,我倒是要讓人去斷斷,這又是哪門子的規(guī)矩!”
林氏說的話中氣十足,又帶著幾分氣勢,張氏雖說也是顧家掌家的,但到底門第差了一大截,氣勢上自然就弱了。
又看林氏一臉傲慢,顯然是得了理,她氣勢越發(fā)弱了下去,不由自主的就將自己置于弱勢,小心開口:“這事的確是含漪做的不對,只是兩人現(xiàn)在正商議和離,回來其實也說得過去,咱們這會兒進(jìn)去將話說清,不過都是誤會,何必還要鬧去官府去?”
林氏這會兒聽了這話卻是眼里冰冷的冷哼:“剛才我兒子帶了那么些東西來拜見顧家老夫人,去探望她岳母,你們顧家是怎么做的?”
“這大冷的天,你們連門都沒讓他進(jìn),我家玉恒要是出了個什么事情,你們擔(dān)得起?”
“現(xiàn)在叫我們進(jìn)去好好說話,顧大夫人,這會兒只怕晚了,我們上衙門里說去,總之毀了名聲的不是我,我倒是要看看,往后誰敢要這樣的兒媳!\"
“她居然將夫君拒之門外,這樣的兒媳我們也不敢要。”
站在林氏旁邊的謝玉恒聽了母親話皺了皺眉,低聲道:“母親,我只想見含漪一面解釋清楚,你別說這些。”
林氏恨鐵不成鋼的看向身邊的謝玉恒:“不這樣說她肯見你,不這樣說,這顧家大門現(xiàn)在能打開?不這樣說你今天能將她帶走?”
“不過就是個落魄了的顧家,在謝家眼里算得了什么?你可是謝家長孫,將來謝家要交到你的手里的,你就任由這種破落戶趾高氣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