浴堂內,水霧氤氳如太液池初曉。
青玉磚上浮著西域進貢的玫瑰油,殷紅珠粒在鎏金蟠龍紋浴斛(音胡)中載沉載浮。
十二折屏風上繪著昆侖奴馴獸圖,獸眼俱是瑟瑟石鑲嵌,在燭火下灼灼如星。
李承乾袒身浸在溫湯里,裸露的肩頭上凝著幾滴水珠,順著肌肉線條緩緩滑落。
侍奉太子沐浴至少得二十個人,而現(xiàn)在偌大的浴堂就只有稱心一個人過來服侍他,這絕不是一件正常的事。
李承乾面無表情地上下掃視著稱心,他天生一副好皮囊,眉清目秀、唇紅齒白,略顯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緊張與恰到好處的怯意。
眼前的這一幕對稱心來說或許是頭一回,對李承乾來說可不是第一次。
他清晰地記得上一次,自已根本沒多想這屋子里為什么會沒有別人,一把就將稱心扯進了自已的浴斛。
李承乾貴為太子,自然是愛惜羽毛的,他可以胡鬧卻不能污了太子的清譽,之前那兩個小黃門便是他任性之后的犧牲品。
稱心與那兩個小黃門不同,那兩個小黃門只是不敢反抗的順從,稱心是積極迎合的赤誠,滿眼都是不加掩飾、直白濃烈的愛慕。
沐浴過后,更衣之時,李承乾心里既想殺了稱心以免泄漏了他的丑事,又舍不得下手,正在他猶豫不決之際,稱心卻主動跪到他的面前請死。
李承乾有些意外地問:“你這是做什么?”
稱心伏身叩頭,說道:“吾身卑賤,豈敢以穢濁之身玷污殿下清譽。以吾賤命換取殿下片刻歡愉,實乃吾死亦無憾之幸事也?!?/p>
就這么一句空話,李承乾一直感動到死,一直覺得這世上唯有稱心是真的愛著他的人。
現(xiàn)在回頭去想,自已實在是太傻了,稱心能這么說,是不是代表著他知道前面那兩個小黃門的死因?
他剛進宮沒幾天,這種秘事他是如何知曉的?
退一萬步講,稱心能進來服侍自已,就一定是有原因的,自已沒有發(fā)話,有能力、有膽量做出這樣安排的,那就只有秦勝一個人了。
“稱心”李承乾嘴角微微上挑,溫聲細語地問道:“你入宮之前,跟秦勝是什么關系?”
“呃?”稱心微愣了一下,繼而答道:“入宮前我和他并不認識?!?/p>
“哦?!崩畛星膊簧疃茸穯?,只是嘆息道:“還以為你們有什么前仇舊怨,不認識他為何害你呢?”
稱心微微一怔,神色間滿是疑惑,拱手茫然地問道:“殿下何出此言?”
“宮內任何一道門無召而入,都是死罪。況此時孤一人在浴堂內,你說你是來服侍我洗浴的,又怎么證明,你不是來行刺本宮的?”
“???”稱心聞言趕緊跪下,不住地解釋道:“我真的是來侍奉太子殿下沐浴的,絕不是”
“行啦,我自是信你?!崩畛星⑿χf道:“宮里可沒有秘密,若是陛下追究起來,不知道刑部的人會不會信你?!?/p>
稱心嚇得連連磕頭,高呼:“殿下饒命,殿下救我啊?!?/p>
李承乾的眉心微蹙,就這點膽色,不是說為我死而無怨的嗎?
“不必害怕,你出去吧?!?/p>
李承乾一句話,稱心如蒙大赦,雙手推著地,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,深深一鞠躬:“多謝殿下。”
他剛要轉身走,李承乾說道:“你告訴秦勝,這東宮還輪不到他自專做主,他若是再不守規(guī)矩,孤就讓他知道知道什么是規(guī)矩?!?/p>
“是?!狈Q心躬身一揖,向后退了三步,又深深一揖,然后轉過身,急急忙忙地走了。
看著他的背影,李承乾心里一陣翻騰,別以為我是疏遠你,趕你走才是對你的保護。
上一世縱情任性,到底害了你也坑了我,這一世就別重蹈覆轍了。
年關歲尾沒有太多的政務,由于長孫皇后賓天,就連過年也是一切從簡,沒什么可張羅的。
這一天他正在書房無聊地擺弄著幾本典籍,秦勝走進來稟告:“魏王殿下求見?!?/p>
李承乾放下手里的書冊,眼神銳利地盯著秦勝,聲音冷得像冰:“我的話,你還記得幾句?”
秦勝急忙一縮脖子,小聲地回道:“太子的話,奴婢全都記得,太子吩咐過,魏王殿下過來不用通報,奈何魏王殿下不肯進來,奴婢不敢不報?!?/p>
李承乾眸光微動,淡然道:“請他進來?!?/p>
“是。”秦勝應聲而退,不一會兒李泰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。
看他跟尊歡喜佛似的,李承乾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嘴角上翹。
李泰走到書案前,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躬身一揖:“拜見皇兄?!?/p>
“免禮,坐吧。”李承乾不想讓李泰見禮,禮儀越是周到,感覺越是生份。
可是身為皇家兒郎,也是無奈得緊,一步不敢行差踏錯,禮儀二字更是深深地刻進了骨子里。
“皇兄”李泰滿面喜氣地坐下,笑呵呵地說道:“你找的那些匠人果然有些本事,他們做出來的東西,我甚是滿意?!?/p>
“書刻好了?”李承乾的眼睛都放出了光來,他和李泰兩個人夜以繼日地抄書,就盼著早一天把書給印出來,好向全天下發(fā)布。
“哪有那么快?原稿還沒矯正完,你就想看到書了?”李泰故作神秘地看著李承乾:“你猜我做了些什么?”
這還用猜嗎?雖然李承乾從沒過問過李泰和那些工匠們的事,但是李承乾記憶里有李泰鼓搗出來的那東西。
李承乾差點就如數(shù)家珍般地,把李泰研究的那些物什給說出來。
“少賣關子,”李承乾也笑呵呵地看著李泰:“我沒地兒猜,你直說就是?!?/p>
“我弄了好多東西,有阿爺?shù)模心愕?,兕子、妞妞和雉奴的最多,長樂和城陽也有。”
李泰說著從袖子里掏出一卷紙來,秦勝急忙把紙接過來放到李承乾面前。
李承乾一看,原來是李泰畫的圖紙,果然都是他記憶中的那些物什。
“惠褒真是獨具巧思?!崩畛星淞怂痪?,說道:“你明天再獻給阿爺吧,小朝議的時候人比較全,你現(xiàn)在獻的話,阿爺怕是得挨家喊人過來看?!?/p>
知父莫若子,李泰也知道李世民愛顯擺,于是說道:“我聽皇兄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