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下得越來越大,皚皚白雪,朱墻青傘,長長的兩行腳印。
小喜子撐著傘靠近金玉貝。
“御侍姐姐,何必親自來送她!”
金玉貝默默朝前走著,聽著鞋底踏進雪地的,發(fā)出“咔咔”聲,頓住步子,緩緩回身。
她看向灰蒙蒙的天空,深深的宮道,和自已的腳印。
“小喜子,這是我去西華門第五次送別,第一次是送房太醫(yī),第二次是送顧海,第三回是見玉堂那次,第四次又送走了海棠,這一次是巧玲,啊……”
她口中呼出一團白氣,身上鑲雪兔毛姹紫嫣紅百花大氅艷得像一團火焰,在漫云飛雪中熊熊燃燒。
轉(zhuǎn)過身,伸出手,接住幾片雪花,細看那剔透的精美輪廓化在手心。
金玉貝悠悠道:“我看著他們一個一個離開,就會忍不住想,等我出宮那日,還有誰能來送我!”
小喜子的心尖刺痛,他低下頭,輕聲道:“御侍姐姐,如果有那么一天,奴才不會來相送!”
“呃……”金玉貝抬頭,微張紅唇看向他。
就見小喜子笑道:“因為,小喜子一定會和你一起離開!”
一陣風飛旋起無數(shù)細雪,有幾粒落到了小喜子的睫毛上,化成了桃花眼上的晶瑩。
金玉貝揚起唇角,說了個:“好!”
巧玲見到金玉貝,很是意外,從小喜子手里小包袱,她手下一沉,看向金玉貝就要拒絕。
“金御侍,不,奴婢不能收,奴婢也沒做什么,也沒幫什么忙!”
金玉貝含笑溫聲,“巧玲,在這宮里,沒有惡意就是善意,我是個俗人,總覺還是真金白銀最穩(wěn)妥可靠!再說,我還有事要拜托你!”
巧玲眼底泛起潮意,吸了下鼻子,“奴婢聽……”
“誒,不許說奴婢了!”金玉貝伸手拂去她肩頭的雪。
巧玲側(cè)頭,用手背拭淚,“我我,我聽金御侍吩咐!”
“海棠出宮了,你替我將這銀票帶給她,她在房太醫(yī)開的和胃香糕肆!”
巧玲聞言有些詫異,兩月前,曾聽蘇女醫(yī)說,海棠生了惡疾,皇后當時就準了她出宮,怎么會?!
她心中狐疑,卻沒多問,點頭道:“我記下了,出了宮就去,一定把銀票交給她,金御侍放心!”
巧玲說罷,就見小喜子遞來一張銀票,她小心收進懷中。
金玉貝抬了抬下巴,“去吧,多為自已打算!”
巧玲恭恭敬敬朝她福了一禮,轉(zhuǎn)身走出宮門,融入雪中。
還有一個多月,就要過年了。
金玉貝的心頭漫過一絲惆悵,也不知金秀才的宅子買在了何處?一家人都搬進去了吧!手上有了銀子,衣食無憂,一家人的日子該順心了吧?!
正這時,就聽身后一聲輕喚,“玉貝!”
她挑眉,如今在這宮里叫她本名就就只四人,皇帝,太子,肖明山,還有蘇蘭景。
蘇蘭景拎著藥箱笑著走過來,一身月白斗篷與白雪仿佛凝成了一體,唯有那雙含笑的眸子,亮得晃眼。
“遠遠就看見你了!今日尚食局做什么好吃食了?可有上次那個素什錦包子?
對了,年后,你就搬進景曜宮嗎,我聽杜美人講,她們幾個都巴巴等著上東宮玩呢!說陛下為你引了溫泉,花匠們在搜羅各種拒霜花。
都說這后宮中,從來沒有一處宮殿修繕得這么用心過,工部的匠人恨不得把東宮修成人間仙宮,整日上戶部去討銀子……”
聽她喋喋不休,金玉貝眼底漫出笑,是啊,情緒低落什么!自已如今可是東宮陪侍,日后在景曜宮就是一把手了。
她深吸一口氣,在心底對自已說道:金玉貝,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。
她不僅要站在天子身側(cè),還要站在金鸞殿內(nèi)俯看群臣!
她要讓天下人看看,民女,宮女,女官……一步步攀爬而上,究竟能不能立于廟堂之上。
她要叫所有人看看,女子除了在后宅相夫教子,主持中饋,亦可活成另一番模樣。
女子心懷凌云之志并非異類,各自有各自的活法,不該被人指責嘲笑!
想到這里,金玉貝腳下的步子不由快了起來。
蘇蘭景還在嘀嘀咕咕,猛一抬頭就瞧見金玉貝已經(jīng)離自已十幾步遠,不由拎著藥箱追了上去。
她快步跟上,見金玉貝臉上的一絲淡淡愁容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雙目灼灼,容光煥發(fā),不由笑道:“我和你商量件事唄?!?/p>
金玉貝側(cè)頭看她,心里已經(jīng)猜出了幾分,卻故意問道:“說來聽聽?!?/p>
蘇蘭景搓了一下耳尖道:“那個……我聽說太子府、也應該配兩個御醫(yī),你看我……”
她說到這兒,并未說下去,而是盯向了金玉貝,一切盡在不言之中。
金玉貝抿唇一笑,嘴角勾出一絲揶揄,湊近她道:
“蘇女醫(yī)思慮周到,肖大哥之后會到東宮負責守衛(wèi),我自不忍心拆散你們,再續(xù)前緣很是難得呢!”
蘇蘭景被她一語點破,不由面紅耳赤,喃喃道:“好啦,好啦,你就取笑我吧。那你呢?與那位李家大郎何時才能朝夕相伴?”
金玉貝不接她話頭,斜嗔了一眼:“別把話題繞到我身上,托我辦事,還不跟我說實話,從實招來,和肖大哥是怎么一回事?”
蘇蘭景呵呵笑了幾聲,面上出現(xiàn)了少有的扭捏,緩緩開口:
“我與他曾經(jīng)定過親,后來因為一些事錯過了彼此。我也沒想到,入宮后能見到他。”
金玉貝眼眸微動,蘇蘭景明顯是避重就輕,三言兩語就將事帶過,絲毫沒提及他的父親太醫(yī)蘇明樓,想來這其中牽扯頗多,她也不便過問,于是道:
“你不說,我也有這打算,只是景曜宮還在修繕,便沒有告知你。等年后我搬過去,自然要將你調(diào)到身邊。這宮中,我能信任的人不多,你與肖大哥日后要多費心了?!?/p>
她說得誠懇,蘇蘭景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愧疚。
她隱瞞了金玉貝很多事,其實也是不想她卷入其中,聽金玉貝這番話,又覺有些心虛,重重點頭。
“自然,你放心,我與他都知道你的心思,亦會助你,絕不會拖你后腿?!?/p>
蘇蘭景說這話是真心的。
她現(xiàn)在每幾日都往皇后的藥中加料,拖著她,讓她嘗盡痛苦,也讓她無力再干涉后宮之事。
一方面是為了報仇,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減少金玉貝的阻礙。
她不會讓皇后死得那么痛快,會用藥一點一點蠶食她的血肉之軀,讓她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,嘗盡痛苦。
她蘇蘭景算不得是好人,皇后派人殺了自已的父親蘇明樓,罪魁禍首雖不是她,可這些年她在宮中殘害了多少嬪妃子嗣?
說一千道一萬,她也該死!
她咎由自取,讓她嘗盡痛苦,也是在幫她償還孽債。
蘇蘭景微瞇了一下眼,抬手抹去眼睫上的雪花。
等她料理完皇后,就輪到另外一個人了。
那人,本就活不過幾年。該如何讓他痛苦呢?不急,她得好好想想。